——选自个人旧作《教育行思录》
我的家在一块冲积地上,地碱的厉害,许多东西不长,或长不大,但石榴树却不一样。石榴不像其它水果那样适合众人口味,想吃的没有不行,不想吃的,白送给人家也不吃。过去在老家,尤其是到了那寒冬腊月,四下里是莽沧沧一片白碱花,能吃、又“清口的”东西除了白菜心,就是有心计的人家用酒醉下的石榴。我小的时候还没有现在时兴的收藏、保鲜办法,村里最盛行的就是用酒保鲜。说来也怪,秋后采下的石榴就在酒里打个滚,然后放进坛子里封上口,过年拿出来仍是水灵灵鲜的。
奶奶不仅有着全村最好的一棵石榴树,还有着全村人无法学到手的醉石榴手艺。但能存下的石榴是不多的,一是本来就一棵树,生长中还不知遇上什么气候,所以真能留到年底给村里老少行“缺儿”的也就是二十几个。留下的这几个,自家的人是吃不上的,奶奶总是要把它们送给那些最需要的人,比如后村老罗头生病什么也吃不下,家里人就来求个石榴去开胃;前村小宝下中药要配石榴;前门李家大爷发烧,烧的满嘴起泡吐粘沫,吃上几个石榴粒,没事了……;最远到我家里来讨石榴的是百里开外的一个老太太,儿媳妇怀了孩子,什么也不吃,就是想吃石榴,三九天那里去找石榴?我奶奶有。每每这个时候就是奶奶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奶奶常说,她最高兴的事啊,就是看着她照看的我们和她的石榴树一样长的壮、长的好。在奶奶的照顾下,我们家的孩子风不着雨不着,就是比小六儿过得舒服。
每年秋后奶奶把摘下的石榴放在家里一只紫红色的小坛子里,我们——乡邻乡亲的孩子们就开始围着它转。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奶奶要留着这些送“缺儿”。我们也就是几个人凑到坛子边上闻闻味,饱吸的那一口香气啊,要在鼻腔里留存好多天。每当这时候,奶奶就挪着小脚,手里拿着个笤帚疙瘩,笑骂着把我们轰开,“走,走,小馋鬼儿们,干活的时候,躲的远远的,这会儿知道馋了?”每每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象一家雀似的嗡地四散开去。
“奶奶,你要让我吃一个,我就给你干活,一个粒也行。”小六儿常常是边跑边求,小六儿是我二奶奶家里的。二奶奶和我奶奶岁数相当,但说起照管事物的能力,那是差很多很多的。二奶奶到哪里去总是嘴上叨着一棵烟,话里话外是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看到奶奶夹树,总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管它呢,是死就活不成”。对孩子也是一样,小六儿夏天里光着脚,冬天里穿的是没有扣的棉袄,就那么这片大襟往那片大襟上一掩。稀鼻涕一把把的,他就用手上划拉,人中那块抹得通红。天最冷的那年,小六儿那块儿冻的流脓,四邻八家还以为小六儿这下完了。大襟开的时候人们就会看见小六儿肚皮上那一层层的黑泥,不仅厚而且亮。当然了,这是当年,现在的小六儿可是我们村有名的人物了。比起我们家的哥们弟兄,那可是强多了。上次带我们去上海玩,包吃包喝住高级酒店,每天睡前要躺在高级浴缸里几十分钟,说要是在他自己家里泡的时间还要长,我们还一起哄笑着说起他那小时候的“黑亮”肚皮。
奶奶说的“干活”,是每年秋后,石榴树叶落尽时对树的养护,我们称作“夹树”。先用草绳把树脑袋捆起来,然后四周用秫桔围上,密密地围严实,外面再用麦桔泥糊起来。目的就是为树过冬保暖。这在奶奶是每年的一件大事,也是很重要的事,因为保暖做的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明年树的生长。有一年,就是稍微差了一点,结果冻死了下面的两个枝。春天里看着那两个发白的树枝,奶奶自言自语着围着树转了好多天。她是盼着,那树枝再活过来啊。“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压了给麻子家呢。”小六儿家总想和奶奶要棵树,让奶奶给压一棵。石榴树的繁殖其实很简单,把底下长出的树条压到地上长上一年,来年春天就可以移栽。前院二奶奶家的树就是从我们家里弄的,但奶奶总是舍不得。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奶奶夹树的程序里就多了一项,树的底部作鸡窝。在冬天里让鸡给树保温。这样一来,树是比原来要暖和的多了,但“夹树”的活计就更重了,也更复杂了,奶奶的年岁也更大了,她就让我们夹树。
看着偌大的树脑袋,摸着尖硬的树枝,抱着哗哗啦啦刺人的秫秸,和着一大片麦秸泥,听着外面小伙伴们嘻笑的声音,我们那有在家“夹树”的心啊。偏偏奶奶还一个劲的这里有点松,那里会透气,给鸡进出留的门太小了,鸡进出不方便,门大了不好关,透进冷气冻坏了树……奶奶不停的叨叨着,我们没好拉气的干。
树越来越大,奶奶的年岁也越来越大了,许多活也干不了了,再支使我们也难了。我们也大了,石榴的诱惑越来越小了,我们搪塞的借口也越来越多,总之是不再想“夹树”。后来我们所能找的最大的理由就是二奶奶家的树是从来没有夹过的,冬天里看着他们的石榴树在寒风中哆嗦,就想到来年我们家经过保温的树一定会长过他们家的。但他家那树也怪了,常常是过一个冬天,只是树枝稍干一点,树照样还长,石榴也越结越多,倒有点超过我们家的了。向他们家去要石榴的人也常说着他们家石榴的诸多好话。年老的奶奶坐在台阶上,望着她已经无力照料的树,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
“这树啊,就象人一样,扔嗒着长的更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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