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今年47,有皱纹,有白发。
我向来不喜欢叫她“妈妈”。她的名字嵌了一个“容”字,我喜欢叫她“容姐”。
容姐不反对我这样没大没小的叫她,总是“唉,唉”的热情回应我。家里人都说容姐太过纵容我,容姐都会看看我,摸着我的头说“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能不宠着吗?”。我也看着容姐哈哈笑,“那是,就我一个宝贝女儿,当然得宠着。”带着自豪,带着得意。
容姐额间有颗“美人痣”,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在她额间画花,就着那颗美人痣,随便勾几笔就有一朵好看的小花跳跃在额间。
我喜欢勾花的时候还小,有时会胡乱勾几笔,有时会细细勾勒,当然,这全凭着我当时的心情好坏。但容姐不随便让我勾花的。每一次要想勾花,容姐都会叫我背诗或者写一篇字,背完了,写完了,她才会让我在她额间放肆。我也试过反抗,不背诗不写字就预备去勾花,虽然容姐宠我,但她严肃的时候也是很吓人的。眼睛一横嘴一瘪,还没说一句话,我就妥协了。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着迷于在容姐额间勾花,但小时候就真的为了能勾花,《长恨歌》《春江花月夜》《西洲曲》这些现在我看来都头大的诗歌,就真的,真的慢慢背下来了。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妈!妈!我背下来了!快让我画花!我我!我今天要画蓝色的!”我第一次背下乐府长篇诗歌的时候,是十一岁。虽然十一岁不小了,可我还是沉迷于勾花。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那么厌烦背诗或者写字了,因为从小背诗,我的小学老师总是当着全班的面夸我小小年纪就能背诵这么多诗歌,叫同学们向我学习。不得不承认,那时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容姐那个时候已经不再要求我背一些简短的诗歌了,她开始给我买一些还有许多字我都不识的长诗。想要勾花,她就叫我背诵,我虽然不乐意,却也还是接受了。
容姐额间的美人痣慢慢变淡了。
在额间画花已经不再那么吸引我了,虽然不再那么喜欢在妈妈额间画花了,但我却喜欢上了背诗和写字。心情不好的时候,铺开本子,随便在上面写写画画,或者打开唐诗宋词跟着吟诵几句,心情就好许多。
这个时候我也渐渐能理解妈妈为何要让我背这么多诗,练这么多字。我以前只觉得是交换,以为这是容姐允许我在她额间放肆的小代价。但直到一次春游,我看着艳美的桃花能脱口而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句诗,而不是“哇,好美的桃花”时。我知道这些我背诵的诗歌,会在某一时刻化为我当时最恰当的心情,宣泄出来时,我便不知不觉爱上了古诗,爱上了这件古风古韵的事。
“乖乖,你过来给我画一画花吧”今年春节,容姐突然对我说。
我愣了一会,笑着问容姐“不会我还要背诗或者写字吧?”“当然呀,你一边画一边给我背书,嗯……背那个《长恨歌》!这么久了,你别忘咯哟。”容姐眼角含笑,虽然有了许多皱纹。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我缓缓的背着,缓缓的勾着。
容姐额间的美人痣淡的已经快看不出来了,虽然我再也不能就着美人痣勾几笔就好,但我的技术相较于以前也有了进步,我缓缓的勾着,容姐从镜子里嘴角微翘的看着我,满脸宠爱,满脸欣慰。微风轻轻的,阳光也不燥。
那次给妈妈勾花,我用了她最喜欢的红色。红艳艳的小花似乎衬得妈妈年轻了不少。我蹲在她旁边看着她,不知怎的。鼻头突然就一酸。包着的眼泪就快掉下来。
我忽然想起我以前不懂事,不愿背诗是怎样顶撞妈妈的,稚嫩的嘴唇又吐出了多少伤人的字眼,我突然想时光可不可以倒回?我一定乖乖的听话,好好背诗,一定不会再顶撞她,再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只是,岁月不停的流走。不停的偷走她的容颜,偷走她的寸寸青丝,偷走她如脂的皮肤。我想时光可以倒回,但却是不可能的。虽然时间不停的流走,容姐却永远都笑着。笑着看我,静静的,淡淡的。那么温柔,那么让我依恋。
“容姐,拍张照呗”我压住眼中的泪水,轻轻的,带着祈求的语气和她说道。“唉呀,老都老了,拍什么照呀!不拍,不拍。”容姐有点不好意思,连连的摆着手。“谁说的!我妈可不老哦,来嘛来嘛!就一张!”我轻轻拉过妈妈的手,和她头抵着头,轻轻的一按手机。
这张照片没多久就被我洗出来了。卡在钱包里,照片里的容姐笑得很甜,像一个小女孩。我们都没有看镜头。我恍惚中记起那天阳光特别好,撒在容姐头上,淡淡的泛着金光。额间的红花,晔晔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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