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不爱母亲,更不爱花儿。坦白说,对人世间的许多美好事物,我都不屑一顾。我分明活在这世上,可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如此之远。
母亲是漂亮的,很多人这么说。他们生怕我不相信,便加些夸张的修饰,“当时,你妈妈可是村子里最标致的姑娘啊”,我总是点头,却从来未曾相信过。
我想,母亲不该是漂亮的。就算岁月再怎么折腾人,那些往日的音容还是在的。我的母亲,与漂亮这个词相差太多,我宁愿相信,那些所谓漂亮,只是年老后对记忆的篡改。母亲脸上雀斑长了一茬又一茬,那就像是庄稼赶上了雨水的好时节,疯狂生长,绵延不息。到头来,不是雀斑长在了脸上,而是脸长在了雀斑上。我宁愿忽略母亲,也永远不会忽略雀斑。到最后,我才慢慢知道,那些雀斑,是虫子,不断地嘶咬着母亲,也不断将母亲变得不再像是一个女人。
生活没有将母亲包裹成花朵,生活也没有过多的厚待母亲。母亲不是花儿,因为母亲没有柔软,只有坚硬;母亲也不会甘于当做花儿,因为她明白,在她柔弱的身后,有三个女儿需要保护。
母亲常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当时差点把你送人了呢,人家都联系好了。可我就是没舍得呀。你说要是送人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姐姐总爱插一句,“苦活,累活都让你干,让你早早嫁人,好拿彩礼。”
其实我知道,母亲这一生总有个遗憾,那就是要个男娃。光宗耀祖也罢,抑或只是单纯的传宗接代,她始终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她是不称职的。她能承受许多人加诸在她身上的责难和嘲讽,却永远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是她一生过不去的坎儿。
去年寒假在家,母亲坐在院子里纳着鞋垫。暖暖的阳光照耀下来,院子里一片祥和,几只小鸡在啄着食物。我呢,正沉浸在波伏娃的《第二性》里。这时,母亲突然将板凳挪在我跟前,一改惯有的大嗓门,悄声问道:“我听别人说,生男生女是女的决定不了的,这要看男的,是不是啊?”
母亲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太阳耀眼的光芒也刺伤了我的眼睛。我赶忙揉了揉眼睛,装作漫不经意的样子,微微一笑,“是啊,这你都不知道。”
母亲听后,“哦”了一声,又将凳子挪开了。
我继续看书,却心烦意乱。扭头看母亲,发现针扎到了她的手,她把手噙在嘴里,眼里似乎亮闪闪的。波伏娃说:女人是后天形成的;女性主义者说:男女应当是平等的。我看了那么多书,懂得了那么多道理,却在母亲面前,无知得像个傻子。
母亲用一辈子在弥补这个遗憾。她硬生生的,供我们姐妹仨读书,逃离这个小山村。也许她是想证明一些什么东西,也许她什么也证明不了。
只是因为,她爱我们姐妹仨,甚于自己的生命。
我记忆向来不好,该忘的,不该忘的,常常一股脑全都忘记。所以,我的人生不是向前走去,而是停留于原地。家门口那条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流过了春夏秋冬,也流贯了我的整个生命历程;而父亲与母亲的吵闹打骂,似乎才刚刚发生在昨日,又似乎仅仅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的记忆常常回到少年时期,也常常戛然而止,徒留我坐在空荡荡的旷野,捶打着地面,仰天长叹。
对母亲而言,婚姻只是婚姻而已,无所谓爱情。媒人说好,双方父母拍定,母亲甚至未和父亲说一句话,两人便已迈入婚姻的殿堂。她看着眼前这个将要陪伴自己一生的男人,突然陷入恐慌。她觉得家人欺骗了她,生活也欺骗了她。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然而,又是那么的可悲。她悲哀自己的命运,却又抓不住一株稻草,她似乎看着自己,一步步地身陷泥淖,徒然挣扎。
后来,时间过了很久吧。父亲因为意外,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要靠母亲照顾时,我问她,“你爱爸爸吗?”
母亲摇头,泪水让她的雀斑,变成了闪烁在天上的星星。
这是一个太过深奥的问题,或许她从来没有思考过。他们怎样过完了这一生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这一生之后的我们,开始有了爱憎,开始明白,也开始懂得。
印象中,父母从未并排走过,他们的距离是远的,遥不可及的。有时候上街一块儿买东西,父母一言不合就会在街上吵架。他们世界的交叉点,永远是吵架,不休止的吵架。真的,我们姐妹仨从未想过,父亲的意外,竟然让那个坚硬的母亲,变得柔软了些。
我说,年少时,我不爱母亲,更不爱花儿。那是因为我本能的对一切都排斥。可时光走啊走,转啊转,当再回首,看到病床边的母亲的淡淡微笑,我想,一生呵,不就是一生吗?往前走去,所有的不顺心都会过去。就像母亲这样,就算生活不爱她,不眷顾她,她仍然那么强烈地、固执地爱着生活。
而这,便是一切的意义。
网友评论
因为,我也是如此。
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