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还住在那间平房里,由青砖砌成。每个白天和晚上,我都会向窗外看看。我可不是看外景,而是那窗户上的玻璃。整面窗户都是由这些小块儿玻璃拼凑而成,十分考验刀工。平房^①^坐北朝南,由一间主屋和东西两间次屋构成,每间屋子的窗户都是如此。由我父亲一手操办而来。我住在西屋里,现在还住在这儿。
故事由这间房子讲起,变得简单许多。在我幼小时候,西屋是一个热闹的场所,每天你来我往,三五成群。如今只剩我一人,独享孤寂。我往往要点一支烟,把自己融进烟雾之中,才去回溯它的前世今生。那时候西屋是父母经营的一间小卖铺,买点生活用品和烟酒饮料。我大概已忘记它是什么样子了,那些历史本与我无关,也不该由我提及。我不记得它具体卖过些什么物什,又是如何摆放;也不记得曾在它的货架上拿取过什么吃食和玩具。这个设定有些不合情理,就如我和它只是同处西屋的不同时空当中,本无关联;我所拥有的记忆,或许只是西屋记忆的残骸。我一度怀疑自己有妄想和失忆的病症,而它只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不是很重要,不值得精心规划。
那时我和父母还曾睡在一块儿。有一天清晨,我们一家人都懒在床上不肯起,父亲从货架上拿来一只葫芦形状的气球,慢慢吹起气来与我玩耍。时至今日,我也就只记得此事。如《寄生虫》中所言,我后来三番五次在做同一个噩梦,梦里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一只气球越吹越大,险些要把房子撑破了。我只好蜷缩在墙角,既不敢闭眼,也不敢睁开,既害怕死于黑暗之中,又害怕亲眼目睹某个爆炸的瞬间。或许我更害怕的,是这种漫长地等待。我模糊记得,父亲在吹那只气球时,我已经有了这些恐惧感;也或许尚且没有。
小卖铺开了一段时间,后因经营不善倒闭了。那时主要供给煤矿上的外地人喝酒消费。那时煤矿上雇着一大批浙江爷们——我不太记得他们究竟来自何方,也全然不知他们的长相和口音,但仿佛大人们总在说,你们这些浙江人真是豪爽——所以大抵算是浙江来的吧。他们往往拖家带口来外地打工,总是说,养娃没啥用,供娃念书没啥用呀!于是他们把辛苦赚来的钱全要消费在吃喝上面。我第一次听说“红烧肉”这道菜,也是打他们口中得知的。
大概五六岁时,我们也需要接受点学前教育。但又没什么幼儿园可上,只好跟着村里的小学一块儿上。经常听同一个老师给其他学生讲一到三年级的课程。那节课讲革命烈士刘胡兰,有同学则认为,刘胡兰女士死得很冤,她若是习得伪装之术,便也不至于惨死敌手。于是便给刘胡兰的照片上加了两笔小胡子,然后换来了两个大巴掌。所以他后来也没能当成画家。那所小学也是一套青砖平房,本来是一户人家,后来有点小钱搬走了,就做了教室。我从不曾见过这户人家,打我有记忆以来,它已然坐满学生。这一直到我三年级时,新村委会建成,我们才搬到村委会上学。
那时家里的生意本来也并不太好,后来喝酒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一个小学生拿着劣质的铅笔找到家来,问母亲你们家买的铅笔老是断芯是怎么回事?面对一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母亲低声下气地教他该如何削铅笔……我站在旁边,似乎是第一次感觉到了耻辱,既为劣质,也为低声下气。似乎我是可以冲上去揍他一顿,把他赶出去的。但我那时已明事理,终归没有理屈叫板的勇气。无论如何,这致使我永远也不会在经商中度过生命的一分一秒。
我丝毫不记得它是如何从有变为无的,有关小卖铺的记忆,就索性断了。就像做着一个梦,梦着梦着新的故事开始,然后旧故事便被忘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多年后,母亲还是不停念叨说,那个外地人还欠了咱家300块钱没要回来!她想把这300块钱要回来,但赊账的人却死在了矿上;但她总是觉得300块钱佘出去,就应该还回来,管他谁还都行。那个外地人死掉了。据传闻,有一天他的妻子带着娃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就死掉了。几年前,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彻底消失,人们都说是误下了井,便再也没上来。据传闻,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井下面生活了两三年,每天靠着吃老鼠活了下来。
母亲总是为那300块钱耿耿于怀,她说那外地人成天在咱这儿喝酒,喝完赊了账,佘了也不还。她总希望这钱能够要回来,也不管那人死没死。她好像把经营不善和倒闭都推脱在那300块钱身上了。这件事一直让我很抵触,一直也忘不了,我不觉得这300块钱要回来可以帮我抵消反感。事到如今,我忘记的事情数不胜数,可还是可以记得那个外地人喝醉后的德行。他拿起一瓶酒来就要往嘴里灌——那个酒瓶是个白瓷罐子,罐子是一个鹅的造型,从鹅的嘴里就可以把酒倒出来,但从头顶的鹅冠上可倒不出来——他喝多后众人戏他从鹅冠上喝,他就非要从那里喝。他自己也说,那里一定能把酒倒出来……
①:我们这里的房屋建造,大体一个样。一般称为五间大瓦房,因为东屋算一间,西屋算一间,中间的主屋面积是东屋的三倍,所以算三间。我们一般把主屋称之为“大家(即‘大一点的屋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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