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上海疫情封禁了2个多月，很多事情都放慢甚至停摆了。难得啊，有这么长的时间待在家里，和夫人一起泡泡茶。这也让我想起来多年前一场难忘的茶局。
壹、一场尴尬的茶局
那一天，我在高前辈的私人山庄茶园喝茶的时候，注意到他泡茶的节奏很慢。因为要从小溪里去提水，水煮开了要降温，降到一定的温度才能泡茶，倒进茶杯里面，还要进一步再降温才喝，茶杯空了，也不会马上续上下一杯。所以每两个动作发生之间，都出现了很多空隙。
一开始，我注意自己身为客人，对这个“尴尬”的空隙有些不安，还会找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聊。但几回之后，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也说完了，就又看到更多的空隙。高前辈这时候，打起哈欠来了。我应该不断地去填补这些空隙，没话找话，显得自己很蠢吗？还是我应该沉静下来，享受这个空隙？就在我决定接受这些断裂的空隙时，高前辈好像看进了我的心一样，他说：“我泡茶喜欢慢一点。为的是让茶与人彼此留白、对话。”
“只要留白，茶就会跟你说话。”高前辈为我斟了另一杯茶，又说道：“ 野放的茶很耐泡。我们会从低温开始，慢慢泡到高温，即使冷了也很好喝。唯有慢下来，愿意花足够的时间，细腻的质感才会呈现。”
高前辈打开骨瓷的茶壶，让我看我们喝了两轮的茶叶：“你看，我们喝了两轮，茶叶都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呢！”
确实，一般市面上的茶叶，用高温的热水一冲，叶片很快就会膨胀打开，泡了两次，茶叶细嫩的部分就会被煮烂了般，进入茶汤当中，进到嘴里，变成让人觉得不快的茶渣，过浓的茶汤也会开始出现涩味。然后我们就会换茶叶。
如果换成低温泡茶，这个问题就消失了，但需要耐心。高前辈说，为了求快，用高热的水泡茶，茶就只是一个生活饮品；但是为了想喝干净的茶，用低温的水去泡，茶就成了奢侈品。
工夫茶毕竟还是中老人的钟爱，用年轻人喜欢喝的咖啡来打个比方吧。三合一速溶咖啡，和手冲咖啡就有很大区别。当我不懂咖啡的时候，咖啡不但要加糖加奶，最好调入榛果糖浆、香草糖浆，复杂的味道才会让我感受到咖啡的丰富。但随着进入咖啡的世界愈深，我喜欢的咖啡就变得愈简单、愈纯粹，我变得只想喝干净的咖啡。也难怪高前辈说人只有到了“衣食无忧之后，才会想喝干净的茶”，这是一种更高的境界。
对于有兴趣的人事物，我们似乎也时常犯同样的错误，热水快冲，大火快炒，很快就熟了，熟到烂了，觉得没滋味了，就换下一个目标。但是，同样的问题，只会一再发生，不断重复之前的错误，然后我们故作深沉地告诉自己：“世界就是这样的，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历史就是不断的重复。”
我意识到，高前辈所说的，已经不只是愿意花时间，愿意慢下来这个“表象”。他已经更进一步在说“本质”，在说“留白”的重要性。填满很容易，但是留白很难。填满只需要本能，但是留白却需要智慧。用滚烫的热水填满茶壶很容易，用低温的水留白很难。一天把时间填满很容易，但留白很难。填满话语的空隙很容易，用沉默留白很难。填满两个人之间的空隙很容易，用距离留白很难。
高前辈的一番教导让我突然觉得很安心。一直到茶局结束，我几乎就不再没话找话了，只是专心地感受偶尔出现在面前的茶如此干净。茶在舌尖跳舞，香气一直在变化，刚入口的时候，有一股蜜香，蜜香的背后是花香，花香的背后是果香，果香的背后是焦糖香，焦糖的背后是相思木的焙火香。
我慢慢忘记了我在喝“很贵的茶”，只注意到我在喝“很干净的茶”、“很用心做出来的茶”。因为不再去想这些茶的价格，心就自然而然静下来，变得很舒服，念头慢慢止息，令人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不想说话，到后来仿佛在静心，而不是在喝茶。
然后，那个让人内心极度舒适的留白出现了，思绪在潜意识的海洋中遨游，就像是一种冥想。我好像到了埃及西奈半岛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静静在红海边躺着，我的四肢无限伸展，温暖却不湿热，干燥却不口渴。
我的这一杯茶，跟下一杯茶之间，没有插科打诨、吃饼干嗑瓜子的干扰。我的前一个想法跟下一个想法之间，和两个一起排队的北欧人一样，保持着190cm的距离。
贰、留白是一件糟糕的事？
今天我能够做到留白，是刻意抛弃之前的所知所学，“逆碎片化”、“反向学习”（unlearn）的结果。
过去几十年，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干快上，步履匆匆。多少人每天都努力要让自己过着“充实”的生活。“零碎之光阴，足以成大事”成了我那段时间的座右铭，一天当三天用，一个月要做别人一年的事情，忙着上学、忙着打工、忙着结交各种人脉、忙着读很多书、忙着玩很多游戏。
那种“年轻不要留白”的偏执，终于在有一天，就像仓鼠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用跑滚轮一样，被迫停了下来。我停下来了，又等了一会儿，发现阳光并没有催我赶快，年轻岁月也并没有什么无奈。然后我又看了看，才发现以为关着的笼子，其实门原来一直是开的。
现在我对排程表只有一个要求：每天的事情可以更少，但是不能更多。要特意为每一个行动，跟下一个行动之间留下足够的空隙，教会我觉察每一个当下，而不是总想着下一步我要去哪里、做什么。
当仓鼠走出笼子以后，才发现世界上大部分事情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所以我必须学习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而且每个思索过的答案，都可以是对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互联网搜索平台，正因为答案与答案之间有足够的差异性，我才能真正了解为什么同一个问题有很多不同的答案，而且都可以是对的。
总结
客人茶杯空了，不能“急着斟满”？去高前辈的茶园泡茶时，水煮开后要降温，茶杯空了也不会马上续满，一个个动作之间，总有许多“空隙”。身为客人的我，一开始对这些空隙感到很不安。但高前辈对我说：“只要留白，茶就会跟你说话。”中年人的真正成熟，从一杯热茶中学到管理人生，品味留白哲学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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