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铺垫得已经足够多了。
那一年高考,我考了全市文科第一,总成绩提高了快七十分,据说语文成绩是那所中学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从那之后,我一直以优等生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过去,那不堪的少年时代。我想我也曾小心翼翼地遮掩过自己的过去,那毕竟不是一段光彩的历史。而今,人到中年,我终于可以坦坦然然地说,曾经,我是个很差很差的学生。
再没有什么可羞耻不安的了。因为过去,我成为现在的自己。
我想我的经历让我的人生丰满,让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是一座火山,适当的时机,适当的条件,都有可能会超越常性的爆发。那种喷薄而出的能量不可小觑。
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尤其那些看上去不如你的人,他只不过没有你那么幸运,他只不过没有得到你所得到的机会,而已。
我选择了远离家乡的学校,并且那时就知道,我将一去不回。
我要一飞冲天。
我想读到这里或许有人要笑了。好吧,我坦白。
无论我把自己描述得多么乐观,形容得多么坚强,其实都是一种欺骗,对自己和对他人的欺骗。
是的,我其实选择的是逃避。逃避母亲,逃避那个兵荒马乱的家庭,逃避年少荒唐的往事,逃避我一直暗恋的小戈。
这种逃避一直让我深深的不安。
剥离掉我给自己添加的世俗的光环,我想我是懦弱和自私的。我把始终没有完全正常的母亲留在了身后,留给了父亲和哥哥。
父亲的早走应当也是长期积郁成疾的缘故。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当年拦住父亲离婚究竟对还是不对。只是我想,如果再重来一次,如果母亲依旧不同意离婚,我或许还会站在母亲这一边。
婚姻本质是一种契约,是责任、道义和法律三位一体的概念。我想除去旧时代的父母包办,婚姻的缔结是双方达成的共同意愿。当一方因为种种理由不想续约的时候,如果另一方不赞同毁约,那么这个契约只能继续履行。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任何行为。
我想父亲其实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当我提出反对的时候,父亲黯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我想,对于父亲,我是残忍的。
也因为我残忍的阻挠,父亲在临去世前可以坦然对我说,这辈子,我谁都不欠。
即使父亲那时已经气若游丝,我依然觉得父亲说得底气十足。今生不相欠,来世便可以不相见。我想父亲的确该为自己这一生的担负自豪。
母亲在父亲卧床不起期间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父亲去世后,母亲亦回绝了所有关于再婚的劝说。我想母亲毕竟是爱父亲的,并且不能忘情。
母亲的病情时而还是会发作。不过,面对发作的母亲时,我已经不会像少年时那么疼痛。
母亲在年近七十岁的时候患上老年痴呆症,并于三个月后突然离世。想来玄妙。一直痛恨祖母的母亲竟然患上了跟祖母同样的病症,或者说更真实的病症。
哥哥一直在母亲身边侍奉。患上痴呆症后的母亲虽然行为痴傻,却再也没有像从前那般发作,竟然比从前多了几分和蔼。
我得知消息赶回去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能认出我。在母亲临去世的前一天,母亲突然喊我的名字:沁儿,你抱抱我吧。
我忽然就落下泪来。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希望老了之后我可以像侍候外婆那样侍候她。
我终究没有做到。
我把母亲轻轻抱在怀里。母亲竟然那么瘦小。我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抱过母亲了。确切地说,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抱过母亲。我不知道我跟自己的母亲是缘深还是缘薄。
一天之后,母亲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所有伤痛的故事也都随之合上。
1992年的夏天,我从得知高考分数开始,就整天在街上逛来逛去,像个无业游民一样。耳朵里塞着耳机,随身听里翻来覆去地放着同一盘磁带。那是小戈的好朋友高考前送给我的,他告诉我是别人的磁带,借给我听。我希望他告诉我这个别人是谁。他回答别人不让说。
那盘磁带里只有两首翻录的歌,一首是张洪量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另一首是张雨生的《天天想你》。
我希望那个别人是小戈。
我只知道小戈在银行工作,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家银行。我总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在路上与小戈蓦然迎头遇上,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彼此都不再躲避和沉默,那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幕。只是那一整个夏天,浪漫电影也没有上演。
我一个人无比落寞地坐上去北京的火车。
后来小戈告诉我,那天他去了火车站。是洛之告诉他我那一天的火车。小戈和洛之一直都是朋友。小戈说那天他看到了车窗内黯然呆坐的我,他就那样远远地隔着人群看着我,看着我被火车带走。
我们不可能啊。很多年后,小戈说。
小戈在那一刻就放弃我了。而我并不知道。
我一直等小戈。等了大学的四年,等了工作的六年。
小戈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坚信自己是喜欢小戈的。我的心里只有小戈,这个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的男孩子。我再也不会像少年时那么孤单无助那么默默无闻,就再也不会有人像小戈对我那么重要那么不可或缺了。
我一直觉得小戈也是喜欢我的。那些温暖的眼神,那些左右相伴的往事不是幻影。
所以我等。
可惜我无数次幻想的美满爱情故事始终没有发生。
在我28岁生日的前一晚,小戈突然辗转联系到远在北京的我。
再次祝福我生日快乐的小戈已经结婚一年了。小戈给我寄来他结婚那天的照片,只有新郎一个人的结婚照片。
小戈说,你怎么一直不来找我。小戈说,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小戈说,我觉得我攀不上你。
我在听筒的这端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可以给小戈很多很多,但是我给不了他自信和勇气。小戈要面对的不只是深爱他的我,还有爱情以外的人。我一直等他有勇气面对这些,等他长出可以无畏地飞向我的翅膀。
我最终没有等到。
我曾经是那么希望我可以将人生中的这一份初爱坚持下去。即使为了这份爱,我付出十年的等待。
十年。即使我现在想来也不觉得后悔。
我为小戈,为自己,为记忆中那个疯狂的母亲,也为怆然跪下去护我清白的父亲,干干净净地等待了十年。
而小戈始终不知。
就像我不知道他曾经对我付出的那些一样。我是后来有一次在家乡的马路上遇到桔子找来要教训我的那个女孩,那时她已经是女人了。她一眼认出我。她说,我记得你啊,你的字写得好看,信写得更好看。我尴尬地笑。她却得意,你知道吗?那次你帮我赚到了一吨煤票啊!
原来是小戈以一吨煤票为代价帮我摆平了她。我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的信写得感天动地呢。
我要向前走了小戈。我要为自己找个家,生自己的孩子,我想爱他们。我记得握着话筒的我那一刻是这样在心里对小戈说的。
而实际上,我是笑着对小戈说,我很好。我也要结婚了。我会很幸福的。你放心吧。
2002年,我赶在家庭里集中到来的死亡之前把自己嫁了出去。那一年,我失去了父亲,祖母和我最亲爱的外婆。
7年之后我跟小戈在网络上相遇。我问小戈,当年为什么送我纸板,而不是别的?小戈说,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很喜欢集纸板,各式各样的纸板,并且会分给我。你跟我说用漂亮的纸板垫着,写出的字都漂亮。
我曾经喜欢收集纸板吗?我曾经给过小戈什么吗?我曾经那么说过吗?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的只有小戈。小戈的样子,小戈做过什么,小戈说过什么……我的记忆中没有自己。我遗失的自己在小戈那里或许会找到。很想让小戈说说他记忆中的我,我的点点滴滴。我终于没有这么做。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了,有了各自的生活。
2010年除夕夜,我看到小戈在线上。
小戈说他喝高了。小戈说他一直在等我上来。小戈说他常常会想起我学生时代的模样。小戈说,他的书桌的玻璃板上有两张照片,那是我们两个的初三和高三的毕业照片。小戈说,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年正好是我们分别十八年。曾经近在咫尺却终没有相见的十八年。我想到张爱玲的《十八春》。
我们回不去了。
那一天,我在网络上静静地陪着小戈度过一个除夕之夜。我告诉自己仅此一次。
那么多年,我回家乡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小戈。
2011年我回去看痴呆了的母亲,在一家银行取钱的时候,遇见了小戈。小戈说他一眼就认出我了。你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小戈看着我,喃喃自语。
小戈变了。变成一个完全变了模样的中年男子。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双微笑时的眼睛,依旧温暖。
我还是有些慌乱地从相遇的现场逃离了出去。
我的那个白衣少年呢?那个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呢?我仿佛终于意识到,那些青葱往事真的早已随着时间的流水浩浩荡荡地远去了。
我后来约小戈吃饭。小戈说,你想好了吗?
我问想好什么。小戈说,我也是男人啊。我知道小戈想说什么。我不再是什么都不懂得少女了。
我说小戈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幅画。真的,小戈在我心里是一幅画,挂在记忆中通向青春年少的路口,它跟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关联着,纯洁,干净,清澈,温暖,真诚,不离不弃,友谊,爱,信仰……
你也一直都是我的一幅画。许久,小戈给我回过来这样一条短信。
我们最终没有再见面。
这么多
鳞次栉比的房屋
仅仅残存了
断垣残壁
几堵
这么多
患难与共的朋友
幸运的
生者
屈指可数
一个个十字架
竖立心中
我的心啊
是最悲伤的陵墓
———意·翁加雷蒂
2012年圣诞节的时候,洛之给我照常发来问候的邮件。邮件里洛之说,你知道吗?陈戈没了。听说是心脏病,一头栽过去了……
小戈。我的眼前立即一团漆黑。
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们,我跟小戈就会这样永远地分别,静静地,在各自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离去,像每一个世上的人一样。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再也不会有任何希望,挣扎和矛盾了。余生,我将在无望的怀念中度过。
2013年11月7日是我的阴历生日。之前几年都会收到小戈网络上传递过来的祝福,再也没有了。
生日那一晚,我梦到小戈。那是得知他离世后我第一次梦到他。
梦中小戈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洁白的衬衣,孩子气的干净的脸庞,歪着头,小戈看着我的一本书的封面,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宁、小、沁。小沁。这个名字好听。小戈对着我笑。轻轻扬起的嘴角上,一缕毛茸茸的阳光在微微颤动。
梦里我也对着小戈灿烂微笑,空气中是青柠檬的香味。
梦外,我却轻轻哭了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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