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对这样的父亲忍无可忍,便悄悄的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掉,在娘家待的日子也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父亲下班回家后才发现家里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结婚时打的几件木质家具。这时他才想起来我们爷俩生计都成了问题,可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挡他对酒的热爱,我经常会在他的再三威逼劝说下,手里拿着可怜的几张毛币,小心翼翼的站在小卖部门口,低声的求着阿姨卖些散白酒给我,阿姨们都知道我父母的事情,自然不会难为我一个孩子,总是以低廉的价格完成我父亲喝酒的心愿。但这种同情心终究不会支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拿着一毛钱再也买不来酒的时候,父亲终于连酒都喝不上了,于是他的脾气变得也越来越暴躁。
母亲和父亲以为长时间的分离,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糟糕,母亲最后一次从娘家回来的时候,让我伤心的是,竟然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没有顾得上看我一眼就美美的和父亲打了一架。那天父亲的跨栏背心被撕成一条条的白布,而母亲也青着一只眼睛愤懑的离开了这个家。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父亲就特意穿着结婚时那件中山装,将头型梳理的清爽利索,提着两斤肥肉到我的姥姥家央求我的母亲回来,但这次行动注定只会让他遭受更多的辱骂和对自尊心的伤害。他说尽了很多好话,甚至不惜下跪求我的母亲,但我的母亲那时已经铁了心要离开这个满身酒气的醉鬼,他终究没有办法将我的母亲接回来,我的母亲甚至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这样的场面让他很尴尬。最终,只能留下那两斤肥肉无奈的离开了姥姥家。那段时间他每天从井下上来,在澡堂洗澡时,身上被母亲抓挠的血印变成了工友们嘲笑的把柄,他都会羞愧的掩饰说那只是一种皮肤病,但这样的解释更让一群不知真相的朋友远离他,让他的心更加开始经受孤独的煎熬。我们的生活也一落千丈,母亲总会在发工资的日子提前去队上取走父亲的工资后消失,父亲对此却毫无办法,直到有一天,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父亲便拿上家的洗脸盆,跑到单身宿舍门前,一家一家的敲门,问大家要一些剩下的干馒头,回到家里用水煮成一锅粥,放些盐后,就成了我们美美的一顿大餐,那种异常香甜的滋味,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也没有能忘记。
父亲和我的生活变得如此艰难,即便是这样,父亲仍然没有放弃接我母亲回家的决心,直到最后一次他出现在姥姥家里时,得知我的母亲和一个外地工头已经远走他乡,他的心才被真正的击垮了。倍感耻辱的他已经忘了还有我的存在,整日惶惶忽忽的毫无精神,我总是躲在角落里看着他自言自语,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我才敢走出家门,独自游荡在夜晚矿区的大街上,在垃圾堆里寻找一些别人吃剩的果皮和菜叶来吃,之后就自己回到家里,躺在小床上安静的等待我父亲回来的开门声。
就在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我自己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冻得瑟瑟发抖,桌子上还有昨天吃剩的半个馒头,我就这样独自等待着新年的到来。我想着,新年来了,那一切也就会慢慢变好,我努力安慰着自己,甚至还想到母亲也会在新年到来的第一天回到这个家,将我搂在怀里,告诉我,她再也不会离开我和父亲。而此时我的父亲已经独自一个人走到了矿区外的二号桥桥下,皎洁的月光温柔的笼罩在深夜的四周,除了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爆竹声传来之外,一切显得如此的平静和祥和,桥下的小溪在月光下升起了淡淡的白雾,溪水是矿上洗澡堂里流出的废水,带着一丝温热的气息从我的父亲脚下流过,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安静祥和。父亲独自坐在小溪旁,从兜里拿出半瓶白酒,用力的几大口喝完后,将酒瓶扔了出去,酒瓶破碎的声音在大山沟里回荡开来,就像放了一个鞭炮,好像寂静山谷里只有他自己在迎接新年的到来。他从兜里掏出一根快揉碎的一根烟,小心翼翼捋直后点着,然后呆呆的坐在那里,从嘴里吐出的烟气一直盘旋在他的头顶,久久也没有散去。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父亲突然站了起来,开始慢慢的褪去了自己的衣服,最后只剩一条满是补丁的内裤,白皙的身体泡在膝盖深的小溪里,在月光下竟然是那样的刺眼。他躺在水里,看着雾气从身边绵绵的腾起,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此时我独自蜷缩在家里的被窝里,炉子早已没有火,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却显得饥寒交迫。那天梦里,我的父亲赤裸着身体来到我的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当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满眼泪水,赤裸的他看起来是那样清瘦,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丝酒气,他的眼睛在我的梦里闪着清晰地光芒,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对我说一句话,可是他却默默地离开了我,他的手里拿着一瓶酒,还是一边走一边喝,我在他的身后使劲呼喊,他却一直没有回头,直到我看着他光着脊梁走出门口后,就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我才突然醒了过来。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的父亲被路过的工人发现在二号桥的小溪里冻死了,这个消息一传开,矿上的工人和家属都众说纷纭,关于他死因的推测,分成了势均力敌的两派。有一半是支持父亲是自杀,也有另一半反对的声音是认为我的父亲喝多了酒,在大年三十晚上跑到小溪边耍酒疯被冻死的。我看着家里来了许多父亲生前的朋友和领导,他们中间有叹息的,有叫骂的,当然,更多的是怀着怜悯的眼神来看望我的,我在他们中间根本不知道该保持一个怎样的姿态,我的眼里并没有泪水,我的表情也没有太多的悲哀,我神情木然,像一件不合时宜的展览品尴尬的坐在他们中间,任由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我想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我这样一个孩子,在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之后,还怎么能够继续生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拉上了一辆解放车,我就像一个完全没有知觉的木偶,听着旁边大人的指挥,我身穿白色孝衣,头带孝帽,手里拿着一根硕大的哭丧棒,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的见到了父亲,他静静地躺在一口简陋的棺木里,皮肤很白皙,像睡着了一样。在大人的指挥下我站在他的棺材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脸,他的头发很硬,他的眼睛微微睁开,透出里面浑浊眼神,我用手慢慢地合上了他的眼睛,直到他的棺材盖被盖上,硕大的钉子被砰砰的钉入木头,那声音就像一颗颗钉子钉进了我的心里,我才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突然控制不住大哭了起来。我站在车斗子上手扶着棺材,伤心的眼泪在寒风的呼啸下就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脸,我不停的撒着纸钱,纸钱随风飘落到车后。我在车斗子上随着棺材一路颠簸着来到了老一队。
老一队,那其实并不是一个队部或者是一个采煤队的作业区,而是一个专门埋葬死人的小河沟。因为很多矿工和家属都是从外地来的,大多数过世的人尸骨很难再回老家,所以矿上的人就将这条宽阔的沙沟开辟成一片坟场,听说那里最早埋葬的都是矿区采掘一队的人,所以后来大家也索性就叫那里为老一队。我跳下车,看见父亲生前的几位工友已经在一颗榆树下用铁锹挖好了一个平整的坑,我知道父亲从此就在这个坑里彻底的休息了,在那个世界不再有伤心和委屈,也没有争吵和无休止的谩骂。就这样,父亲走了,我成了没人管的孤儿。
矿上的工会在我父亲最初离开的日子里,每天都会派人到家里给我做饭,我在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了组织上带给我的温暖,可是这种温暖没能持续多长时间,我又开始了忍饥挨饿的日子。起因是工会的好心人将我按照工亡孤儿对待,每个月给我10块钱的生活补助,可是就是这样少的可怜的补助,也让工会的干事感到捉襟见肘,再有别的困难家庭听说了我的事情,并不认可我父亲的工亡身份,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只有在井下死亡才能算是工亡,而我父亲这样不明就里的离奇死亡,显然并不能带给我一些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有些困难的家属纷纷来到工会痛斥这并不合理的补助,没过多久,我就断了一切生活的来源,肚子都吃不饱,学校也就不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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