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夏

作者: 行矣牧歌 | 来源:发表于2020-06-07 01:10 被阅读0次

    一、天空

    淤泥里钻出青丝缠绕的小蟹,汩汩流淌的小溪带着森林一角的冰凉,缓缓冲刷着我的鬓角。

    我和游白趴在溪旁,屏息静气,等几只尚未长成的青青小蟹顺着水底石头的缝隙,一点点地爬出水面。

    午后的阳光更显热烈,成荫的树木下,片片光斑亮得刺眼。通天高的梧桐树上,成千上百只夏蝉反复嗡鸣。如果此刻我们没有将耳朵贴在地上,不消说,整个下午,我们都将揣着昏沉的脑袋,醉死在河沟那条小溪上。

    天空蓝的发白,就着这个姿势,我睁开一只眼,问身旁的游白:“你看到什么了吗?”

    游白没有说话。

    他伸出那双残疾的手——一束光透过宽大的梧桐叶,直直地照在那处皮肉模糊的缺口上。

    良久,他说:“是天堂啊。”

    二、海风

    游白的爸爸气质风雅,斯文至极。他总是一身衬衫西裤的打扮,做工良好手工皮鞋永远闪着温润的光,仿佛从未沾染一丝大栏乡疏松土壤里飘散而出的沙尘和肮脏的土壤。

    他们家住在大栏乡乡长新盖起的二层平房后面不远的别墅小楼里,门前有两个游爸爸特意请匠人打造的小花圃,水泥围成的两个圆圈,一左一右,都种着蓝紫色的鸢尾花。

    鸢尾姐很年轻,娇小的苹果脸上还带着几丝婴儿肥,当她第一次穿着水蓝色的裙子出现在大栏乡乡口竖起的石碑旁时,我蹲在路边和小伙伴玩石子玩得正起劲。我抬眼看她,似有一阵凉风吹来。恍惚间我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仿佛我双脚踩着的,不再是冒着热气的松软土层,而是水一般清凉的玉阶。

    我失神地站起身,双眼被海一般的颜色弄得模糊,身体仿佛被浸满了水气的海风吹了个透顶。直到那片水蓝色的裙摆,一点点,一点点地,向我靠近。裙摆一角被拂到了地上。裙摆的主人俯下身温柔地开口对我说:“你好,小姑姑,我是游白的妈妈。”

    “我终于见到你了,”她一把拥住我,十分动情地说。

    彼时,游白站在崭新的黑色轿车旁,紧抿着嘴唇,看起来有些烦闷。等得不耐烦了,他走到我们身边,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衣角,说:“走吧妈,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别把时间花在这个黄毛丫头身上了,爸还在等着呢。”

    说完,他高傲地看了我一眼,嘴角隐隐透出几分得意来。

    而我被抱了个满怀,正是茫然无措之际,轻易地就忽略了游白这小子嚣张的话语。轻轻挣了两下之后,我推开这片水蓝色的裙摆,迅速跑到离他们几米远的树荫下,羞赧地对着这个我从未见过的美人姐姐扮了个鬼脸,随后,一溜烟地跑走了。

    余光里,我回头瞥见,那个后来令大栏乡所有人艳羡的三口之家,齐齐站在夏日绛紫的夕阳下,来自西北的干燥夏风,正轻抚他们的衣角与脸颊。

    他们都微微笑着,缓缓将车驶向那座华美的、关押的一只沉睡野兽的别墅小楼里。

    三、雨至

    当我和游白赤着脚,深深浅浅地在小溪旁湿软的泥地里踩踏玩耍的时候,我曾好奇地开口问他:“怎么每天我只看到游叔叔忙里忙外,你妈妈呢?”

    游白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冲洗着粘在腿上的淤泥。

    “游白?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了。你可真烦,”他在我身后撩起一阵水花,恶劣地说,“没看出来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吗?”

    “所以,别再问了。”

    好吧,不问就不问。我耸耸肩,用一团湿粘的泥球作出了回应。

    那天,游白向我炫耀游叔叔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钓鱼竿,并像往常一样邀请我“开开眼界”。我们去了河沟,还是那条浅浅的小溪。尽管游白和我都才刚刚七岁,但我俩在同龄人之间,已然是很高的存在了。我们下到小溪里,溪水悠悠荡荡地从脚底蔓延至我们的胸部,偶尔踩空一下,溪水便猛烈地冲进胸腔,我们只得停下探索的脚步,像将非欲飞的天鹅般探出脖颈,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

    其实,我们何苦这样费力地在河沟里游走,直接在地上走不好吗?明明我们对这条小溪的深浅和里面虾蟹出没的情况一清二楚,实在犯不着冒着呛水的风险,耗时且费力。瞧吧,午后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了,我们头顶的太阳正悄然偏斜。

    “游白,我快累死啦,我要上去了。”我气喘吁吁地走在游白前面,扭头有些生气地对他说。

    游白快速地往前游了几步,缩短了我们之间本就不远的的距离。他拉过我的手,说:“每次你都是这样,我们还没游到最深的地方呢。你得陪着我,不许上去。要不然就不给你看我的鱼竿。”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大热天的没人愿意出来玩儿,我才懒得理你呢。

    但我还是问出那个我已经问了几百遍的问题:放着好好的平路不走,在水里瞎摸索,图什么呀?

    每次他的回答都不一样。他已经用“锻炼身体、”“观察螃蟹”、“降温解暑”和“找最深处的好看石头”等等理由搪塞过我了,但我坚信,除此之外,游白一定有不想说的原因,和故事。

    而我对故事的热情向来无法掩饰,无法阻挡。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等他说完一个又一个理由,再告诉我关于他,为什么一年前突然离开城市出现在大栏乡,为什么游爸爸这么温柔却没有妻子,为什么他长这么大却没有母亲的故事。

    那个炎热的午后,我俩盘腿坐在溪旁,像柳宗元笔下的那个老翁般屏息静气,老神在在地向河沟里抛着鱼线。尽管彼时蝉鸣日晒,空气灼热,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散发清冷的意境,静坐等待着或是鱼儿,或是螃蟹虾子之类的咬上鱼钩。

    可是我俩简直傻到家了。这么浅的河沟,这么窄的小溪,除了几只可怜的青蟹和虾米,剩下粘腻湿滑的青蛙卵子,我们妄想在这儿钓鱼,还不如趁夜晚爬到树上,钓两颗眨巴着眼睛的星子来得可靠。

    夏季午后四五点的光景,我们对视着,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困倦与不耐,然后一把抛下鱼竿,哈哈哈地狂笑着。

    每每回想起这段时光,回想起那天绿荫如盖、溪水流淌,两个少年相视而笑的美好场景,我都忍不住惋惜和感慨:如果后来,没有下雨就好了。

    四、雷鸣

    刚开始只是稀疏的雨滴,有气无力地击打着充斥热浪的空气,我和游白用脚丫拍打着溪水,激起阵阵水花。没人将这夏季偶尔顽皮的哭泣当回事儿。后来,雨滴连成线,以更大的力度和更快的速度冲进溪水和地底里。我俩拧着湿漉漉的衣角,终于决定找个地方躲一躲。

    可等我俩无头苍蝇般在小树林里窜了半天,也没寻得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索性,我俩撒开欢儿,一会儿躲在这棵树下,一会儿觉得好像那边雨小一些,一会儿又不管不顾地站在雨里淋了个满头满身……我和游白紧紧拉着手,都在等待这场来势汹汹的夏雨尽快过去。

    可是,不知怎么地,雨越下越大,风势渐起,挥舞着雨滴串成的鞭子,一下下地抽打在我和游白的脸上。

    乌云侵袭了明媚的蓝天,阳光一刹那消逝不见,天色渐暗,我们倚着身后粗壮的梧桐树,头上顶着两片大梧桐叶子,互相依偎着。雷声就在这时候轰然响起,以裂刃之势劈开夜空,在我们耳边炸起一阵激灵。

    游白更加紧密地靠向我,他几乎像个树獭般挂在我身上。他的头抵着我的肩膀,我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游白?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他几不可查地摇摇头,说:“我很害怕。这么晚了,我爸肯定会来找我的。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就想呆在这儿。”

    “为什么不想回去啊?我们今天这么倒霉,碰上这么大的雨,游叔叔来找我们还不好啊?省得我们到了半夜还被困在这儿。”

    我俩说话间,雷声持续地猖鸣。轰轰隆,轰隆隆,带着闪电刺目的白光一阵阵地劈向我们的头顶,身后的树木被牵引地微微震动。游白忽然连滚带爬地起身,趴到了地上。

    “你怎么了呀游白?”我有些惊讶地问他。

    “没、没事儿,”他朝我虚浮地笑笑,“你不知道打雷的时候不能站在树底下吗?赶紧过来。”

    我“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跟他一起趴着,说:“也不知道游叔叔什么时候才来找我们,我现在好想回家啊,游白你说——”

    “——我能去你家睡吗?”游白突然问我。

    “为什么呀,怎么突然想到去我家住呢?我记得上次你去了一次之后,不是嫌弃我们家太破,说再也不去了吗?”说到这儿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游白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竟然宁愿憋尿憋到肚子疼,也不用我们家的土厕所。真是叫人生气又想笑。

    趴的累了,我俩齐齐调转身子,躺在地上,凝望着从梧桐叶子缝隙间露出的片片青紫夜空。周围依旧电闪和雷鸣,雨滴打在脸上有些痛,但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叫人害怕了。

    游白突然颇有兴致地问我:“茜茜,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回家吗?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讨厌我爸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继续问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从上海回来吗?对了,还有关于我母亲的事儿,你都想知道对不对?”

    我又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

    “好,那我告诉你一点,”他突然歪头看着我,很是郑重,“但你保证,听完之后你不会看不起我。”

    我说好,不会看不起你的。

    五、惊蛰

    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游叔叔和我爸爸一起打着手电筒和雨伞出现在小树林里,爸爸大声喊着我和游白的名字:“茜茜——游白——你们俩在里面吗?”

    我擦擦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一骨碌从地上坐起身,朝那头喊着:“爸——我们在这儿呢!”

    我用平生最小的力气拍了拍游白单薄的肩膀,用最轻柔地声音对他说:“游白,我们走吧,今晚我们俩睡一个屋吧。”

    透过手电筒直直地光束,我看见雨伞下,游叔叔紧紧抿起的嘴唇和皱起的眉头。他依旧温文尔雅地对我笑着,但我开始对这笑容感到恐惧。

    一路上我紧紧地牵着游白的手,我们的肩膀挨着肩膀,靠得那么近。我满心以为回到家后,我们会像雨幕里躺在湿润的土地上那样,再次紧紧地拥抱着对方,然后在温暖的被窝中沉沉睡去。但是我错了。这一次,我在游叔叔凌厉地目光中放开了游白的手,下一次,我牵起的,就不再是完整的他了。

    那天夜里我变成了游白。跟在游叔叔挺拔的背后,我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走着,走过乡长家正在翻修的大门和盖了一半的二层平房,走过游白家漂亮小楼前两个光秃秃的花圃,走过宽敞的客厅……我想继续往里走——我知道那是游白的卧室。但我不得已停下来,就好像我知道游叔叔要对我说什么一样。

    “抬起头来!”我听见游叔叔这样对我要求着。

    我顺从地抬起头。

    游叔叔继续说着:“游白,你就不担心你妈妈吗?今天我明明告诉你了,让你好好待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啊?你竟然还出去一浪儿就是一整天,晚上了还不消停。你说她现在一个人在上海,还要忍受你那老不死的外公外婆的唠叨!我说了几百遍了,让她回来,让她回来,让她回来跟我们一起住!”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倔呢?”我感到游叔叔用他那双劲瘦的大手掐着我的脸。他恶狠狠地说:“我今天给她打了十六个电话,她竟然一个都没接。儿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得想点别的办法,她才会乖乖听我们的话呢?”

    我麻木地摇摇头,手却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我想蹲在地上抱紧自己,可是我的上半身被紧紧地钳制住,一动也不能动。

    我看见游叔叔,也就是“我爸爸”,正拿着那把我们从前去西欧旅游时买的瑞士军刀,一点点地向我走近。我仿佛一个游离在体外的魂魄,像看电影一样,看见游叔叔满面微笑,不顾我绝望嘶哑的哭喊声,缓缓地将那把精美的军刀,切菜一般将我的手指一节节割下。

    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他的力气好像没有那么大。因为“我”的左手四个手指尽管被割得血肉模糊,但并没有像胡萝卜块儿那样粒粒分明,它们有的还粘连在我的手掌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皮肉组织,在那把军刀下被反复地研磨着。

    爸爸咧着嘴,笑得正开心,“这才对嘛,你妈妈要是知道你的手指都没了几根,到时候肯定就会回来了。”

    我木然地注视着那双残缺的手,连接着心脏的血液带着冰冷的体感流淌进我的身体,早已麻木地右边胸腔,竟然还是那么的疼。

    爸爸上楼了,我也该休息了。走进楼梯间里那件偏僻的客房,我熟练地找出急救箱,里面安然地躺着各式各样的药水、胶布、棉签、外科手术刀等,我开始用它们处理自己手上的血迹和破碎的皮肉。

    才发现,原来爸爸竟然只切断了我的小拇指吗?

    六、鸢尾

    游白的妈妈回来了,就在我得知游白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磕断了手指的时候。他站在一个我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那般惊艳那般美好的年轻女人身旁,左手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上前一把拥住我,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小姑姑,谢谢你陪着游白……”我既是惊讶又是慌乱,那晚小树林里沾染着湿气的记忆翻涌而出。

    从游白口中,我得知他妈妈是一个既年轻又温柔的人,她生在上海一个家境优渥的书香世家,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他的爸爸,也就是游叔叔。

    平心而论,游叔叔是我们大栏乡第一个大学生,他一路读到博士,教过书也出过国,长相更是没得说——我爸爸曾不无玩笑地说,要是游叔叔留在乡里教书,肯定会有无数女学生为他前仆后继。更何况,游叔叔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哪怕是他功成名就以后,他对大栏乡村民的态度也不曾有过一丝改变。像我虽然年幼,但依托爸爸的高辈分,我其实是游叔叔的“小姑姑”。小时候爸爸无意间提起这件事,我总是巴望着,什么时候可以听到游叔叔喊我一声“小姑姑”。和游叔叔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确半开玩笑地半认真地叫了我一声“小姑姑”,为此,我骄傲且激动地整晚都在和爸爸念叨。

    不过自我渐通人事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个辈分和称呼有些怪异,尤其当游叔叔身着洁白的衬衫和西裤,打着领带穿着皮鞋,一尘不染地站在我面前扬起他标志性微笑的的时候,那种令我不适感觉便骤然鲜明起来。我偷偷地想:大概是因为游叔叔太过高贵而显得不食人间烟火,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游叔叔“小姑姑”的称号吧。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如果游白不曾告诉我,如果鸢尾姐姐不曾出现在大栏乡,我想我会一直这样坚信着,粉饰着我内心那个完美无瑕高大帅气的游叔叔的形象。

    但游叔叔究竟爱不爱鸢尾姐呢?他爱不爱游白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他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改换面孔,一次次地向他们伸出毒手呢?

    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我听见游白在我耳边悲戚地说:“我不是没有妈妈,只是她……害怕再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靠着我的肩膀,他吸了吸鼻子,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爸爸总是打她,后来也打我。有一次妈妈和我回外公外婆家,没有告诉他,他就连夜开车去找我们,半夜三点的时候来敲门,阴沉着脸,非要我们回家。妈妈不愿意,但她很害怕,连道别都没和外公外婆说就走了。就是那天晚上,他揪着妈妈的头发,质问妈妈为什么不打电话就一个人回娘家了,他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骂着各种脏话,妈妈跟他争辩了两句,他抽打妈妈的动作一下变得又狠又急。妈妈被他按在地上,他骑在妈妈身上,对着她的胸脯和肚子拳打脚踢。妈妈刚开始拼命地挣扎,但是后来就只是歪斜着头,瞪着大而无神的双眼。

    我躲在窗帘后面,正对着妈妈的脸。我看见从她鼻子里流出的鼻血弄脏了那天下午她和外婆一起新买的白裙子。她也没有哭,只是看着像是快要被爸爸给打死了。我从侧面看着,她平躺着的胸腔一动不动,好像没有了呼吸。

    我那时候已经很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虽然一直在地上蹲着,我的脚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但我还是很想睡觉。后来,我听见他撕扯妈妈裙子的声音,还有妈妈小声而绝望地呢喃,她嘴里一直重复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但是那个人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我强忍着睡意睁开眼睛,半是担忧半是畏惧地想要起身帮妈妈,但是还没等站起来,他就拖着妈妈两条瘦弱的腿进了卧室。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战战兢兢走到门口坐下,听着卧室里传来靡乱不堪的声音,内心无比痛恨自己的懦弱,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了伤害妈妈的帮凶。

    也就是那天之后,外公外婆突然上门。他们起诉了他,外婆凶狠地说要让他牢底坐穿,要让他死在监狱里。外公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用颤抖的手拼命地拨着120,然后拨响了在上海市当大官的舅舅的电话。

    那天夜里他跑了,带着我一起。他把安眠药放在我常喝的牛奶里,让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我们就回到了大栏乡,这个我小时候踏足过又很快离开的地方。

    他停下声音后良久,我问他:“你恨游叔叔吗?”

    他问我:“要是你,你恨吗?”

    我们都知道答案。

    可游白接着又轻蔑地笑了,“可妈妈不恨他。”

    看着那对璧人相携走上楼梯的场景,游白伏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相信吗?我妈很快就要死了。”

    这是鸢尾姐姐回到大栏乡的第七天。门口那一左一右的花圃两天前就已经种满了蓝紫色的鸢尾花,一看便是极其昂贵的品种。我们受邀为游叔叔来自大城市的妻子接风洗尘,他们白色华美的别墅小楼前,盛开着的,除了在夏日晚风下逆来顺受飘扬着的绚丽鸢尾花,还有迫不及待,四处飞散的蒲公英。

    夏天就快要过去了。

    七、尘埃

    游叔叔对鸢尾姐很好,好到我们所有人,在那场宴会之后,都没在大栏乡的任何一块土地上见过她。大栏乡的所有村民都在猜测:游博士是不是舍不得自己的娇媳妇出来受苦,所以才“金屋藏娇”这么多天。

    这个词是爸爸说的,大家觉得很有文化就拿去用了。我知道以后很生气地问爸爸:“爸爸你真的清楚游叔叔是什么样的人吗?”

    爸爸摇着蒲扇,笑呵呵地说:“小游都出去这么多年了,看他变化这么大,我有时候还真是看不透……不过,茜茜放心,你和妈妈都会很幸福的。”爸爸突然回头对我说。

    葬礼结束的时候,游白走到我面前,他说:“看吧,我就说爸爸不会让妈妈好过的。去年那一年,我们不在她身边,她竟然想跟爸爸离婚,还出去跟别人相亲。那天妈妈刚回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吵架,就知道爸爸要动手了。”

    他一边对我说着,一边将手里那束白色的菊花,和着几只蒲公英,扬进身后的土里。他有些落寞地开口:“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原谅爸爸,没想到她竟然自杀了。”

    “你知道吗?去年一整年妈妈不在我身边,爸爸把我当成了出气筒。他打骂我、折磨我,但第二天又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接着又会对我很好很好……我有时候怨恨妈妈,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她明明知道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却连电话都没给我打过一个。”

    他把那双残缺的手掌伸向天空,嘴里呢喃着:“所以她死了,他也不会好过……谁也不会好过。”

    接着,他突然扭头叫我:“游茜茜。”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去小河沟玩的时候,我一定要拉着你淌水吗?”

    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摇摇头没有说话。

    “因为那种像被捆着手脚,窒息一样的快感让我感到很快乐。”

    我站在他身旁静静聆听着,看见那颗深埋在他心灵土壤的种子,正不断向上顶着那层和大栏乡一样稀松的土壤,缓缓地破土而出。

    那是一颗,名为“家暴”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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