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季节

作者: 盛世寡诗 | 来源:发表于2018-08-03 19:37 被阅读10次

    本文参加 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嘘,秘密。

    “双绛,你只爱你自己。”

    栗罅说完这句话,站在峡谷的边缘。下方是幽邃的深渊,清晨的阳光洒在白雪皑皑的山峰上,颜色柔和温暖,像是朝圣者用自己的虔诚为其披上金色的袈裟。

    我看着栗罅一步一步向后退,想要呼喊让其停下,可是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多么希望这些都只是梦境,醒来之后除了后背的冷汗之外,没有任何负担。

    可是栗罅与我渐行渐远,如同一只受伤的白鹤,扑棱着污水滴落羽毛杂乱的灰色翅膀,在寒风瑟冷的冬夜不辞而别。

    Photo by Hideki Tokushige

    01

    遇到栗罅的那一天,是一个炎热无比的夏日。伴随着空气凝滞而来的呼吸沉重,显得这座瘦小的红砖建筑与周围浓艳的墨绿色格格不入。

    栗罅扎着双马尾,倚着混泥土砌成的楼梯扶手款款走下。她穿着淡黄色的棉质短裙,刚好到膝盖的位置。我看到了左边墙壁上宣传的儿童接种疫苗的宣传海报,时任总理正抱着一位小孩视线朝下沉思微笑。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栗罅问我。

    我沉默片刻,之后答道:“父母都患了肝病去世了。家里没有其他人愿意照顾我。”

    “哦,我们都很糟糕。”栗罅走下来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软软的,触摸时像是贴着那一只商场里我一直想要的毛绒玩具。虽然最后母亲都会严厉斥责我,然后将我拉开柜台。

    再也没有机会收到父母送的礼物,会有一丝失望么。

    “来到这所福利院,就要好好听小韩老师的话。要是通过了学前考试,我们就可以去上学啦。”栗罅对我笑,表情很轻很轻,忧愁对于她来说就像是被拍打过后散开的细碎浪花。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栗罅的父母半年前死于车祸,是隧道事故。尸首被找到时,已经被坚硬的页岩压得支离破碎,不堪入目。

    02

    而第一次看到京哲,是在小学四年级的初春。那时一堆十四五岁的男孩围住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京哲,一副准备大打出手的架势。小韩老师拉开那些闹事的学生,扶起双手捂住耳朵把头埋在膝盖里的京哲。

    栗罅和我从旁边走过,京哲站起来朝我们的方向瞪了一眼。那般怨毒的眼神,我只有在那些强制被遣送回虐待儿童的家庭里的孩子身上看到过。

    京哲走出人群,小韩老师支撑起拐杖,艰难地支撑住地面挪动到京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和地说:“要好好和其他孩子相处,让她们两个带你先熟悉一下环境。”

    一路上京哲一句话也没说,栗罅像是背课文一样没有表情地介绍着食堂澡堂以及住宿区域。最后结束时京哲咬着嘴唇皱起眉头,我们都以为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正想要问他要不要去医务室,然后他如释重负地说出了憋了很久的一句话:

    “谢谢你们带着我逛这儿。”纯正的普通话发音,让我们这些平翘舌不分的南方孩子望尘莫及。

    栗罅和我都忍俊不禁。

    后来我们问京哲为什么回到这里来。他说他家原来在北京,父母都是医生,因为抗击非典而因公殉职。有一位父亲的同事把他送到这座小城,说是等疫情过了就接他回北京。

    “你还可以回去,多好。”我说。

    栗罅哂笑:“他的父母死了就是因公殉职,就是烈士。我们的父母死了就是死了,轻如鸿毛。”

    京哲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到了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看到我们也没有过来搭一句话。他就这么等啊等,可能在想不过多久就可以和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然而三个月之后小韩老师收到一封信,说京哲的户口已经迁到福利院。

    那一晚我们看到京哲坐在月光下院子里冰凉的长条石凳上,正对着盛夏爬满藤蔓植物的墙壁面无表情地发呆。栗罅拉着我要走开,我牵住她的手走过去,拿出包里今天刚从小韩老师那里领到的一根线香烟花,擦燃火柴,静静地把这份闪烁着荧黄色绚丽的斑斓递给京哲。

    京哲本想推开,犹豫了一会又接下。

    栗罅拉着我走开,留下京哲和皎洁柔和的光芒一起抽泣。

    03

    栗罅的画画得越来越好,无论是构图、线条还是上色,都大大超出这个年龄所被认为的应有水平。小韩老师为我们找了一些兼职的工作,比如画海报、宣传画或者是当地报纸杂志的插图,然后由我来负责题词或是撰写文案。

    午后慵懒的阳光刚刚照入狭仄的办公室,小韩老师坐在藤编的椅子上,观察我研磨的样子,问道:“双绛字写得这么好,小的时候有人教过你吗?”

    听到这句话时我愣了一下。“我妈妈……以前是高中的语文老师,也是当地的书法家协会成员。”

    “真好,能生在书香氛围的家庭里。”

    我不知道怎么继续谈话,只好回应以淡淡的笑。只能享受出生的优厚条件,却得不到后来的补偿,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三岁时父亲辞掉工作下海经商,每晚都会很久才回来并且带着一身酒气,母亲常常会因此和父亲大吵大闹。在刚刚开始学会认真记住一件事的年纪,在卧室里熟睡的我常常被惊醒,揉揉眼睛走到剑拔弩张的父母面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架了好吗?”

    “我们不是吵架,是在讲道理。”母亲哄着我走回床前,掖上被子让我睡觉。可是十五分钟后争吵又重新开始。

    事情已经那么久远,这段记忆却历久弥新。

    “小韩老师,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说吧。”小韩老师头也不抬地在看今天的晨报。

    “你的腿……是怎么弄的?”

    小韩老师把报纸对折,轻轻地放在压着玻璃的书桌上。她把视线转向窗外低矮回旋着零落的梧桐树叶,声音低沉地说:“十多年前,和大学同学一起……当时我还上台演讲了呢。”说完之后她竭力想笑出声,想把这段故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可是无论是演讲者还是观众都做不到。

    树叶落地,化成枯黄的纸张,刮过地面响起刺耳的嚓嚓声,面无表情的清洁工人铲起一堆堆的树叶放到垃圾桶里。绿色的海洋铺满六月的夏天之后,它们都将变得一文不值。

    04

    有一天栗罅对我说,“双绛,我们已经攒够出去玩的钱了。”

    “去哪里?”

    “当然是去消失的地平线——香格里拉!”说罢栗罅拉着我的手去敲京哲宿舍的房门。他似乎刚刚起床,脸上还带着昨晚熬夜看书的困倦。

    “一起去吗?”栗罅把计划给京哲说了一遍之后,他看着我们,满脸疑惑。

    “你们确定这样真的没问题?我们当中只有我一个人满十四岁,万一连住旅店老板都不让我们进去怎么办?”

    “你只用回答我,去,还是不去。”

    铁路还没有修到中甸,我们三个人坐着摇摇晃晃的夜班车,道路颠簸得像是要把灵魂从肉体里震出。傍晚的时候路过波涛汹涌的金沙江,随后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北行。

    半夜里栗罅推了推我,我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下面是海拔三千多米的深渊,还可以听到底下隐隐约约传来溪流叮咚如鸣佩环,初秋的薄雾笼罩了黎明的山野,树叶苍翠,山风吹过伴着沙沙声响。汽车就这么颤颤巍巍地行驶在两车道上。要是稍有不慎,就会车坠人亡。

    “开心吗?”栗罅笑着问我。这时睡在我们后面的京哲听到我们的说话声也坐了起来,一起欣赏这幅大自然的绝妙画卷。

    多熟悉的场景。也是在黎明,也是在夜班车上。母亲送我来到池城的时候,太阳也是刚刚升起。那一天的她似乎格外高兴,把面包店里新鲜出炉的羊角面包塞到我手里之后,又递给我一瓶AD钙奶。我们走到一道粉绿色油漆的铁门前,她和我说,双绛你等一等,妈妈再去给你买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米老鼠小布偶。我咬着吸管笑盈盈地对她说,妈妈再见。

    当时的我是多么开心,现在回想都会笑着笑着忽然哭出来。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并且当时我的头脑里只想着一件事,是回去之后我就可以和幼儿园大班的那些同学们炫耀说,妈妈带我去过池城,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就在门口这么一直等啊等,就像京哲那年等着要回北京,可是对我来说那一天就是度日如年。直到太阳快落山,远处游乐场的过山车停下,摩天轮不再转动,我终于知道妈妈再也不会来接我的时候,我趴在铁门上嚎啕大哭,悔恨自己由于想要布偶的贪念而没有和她一起走。

    小韩老师打开门,从我的背包里拿出证件,叹了一口气,又拍拍我的头。

    哭声没有戛然而止,反而如潮水一般更加汹涌。

    “我是多么害怕旅行,因为总感觉自己会被世界再次抛弃。”

    栗罅和京哲面面相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忍住哭腔,尽量平静地说:“对不起,我说了假话。其实我是一个被母亲放在福利院门口然后一走了之的小孩。”

    栗罅抱紧我,我随手抓起遮阳用的白色鸭舌帽接住眼泪,以免弄脏她新买的黑色风衣。

    05

    我收起书柜上那一面放置很久的白色相框,上面是我们三人在香格里拉的合照。京哲、栗罅和我抱着膝盖坐在初秋中甸的草原上,后面隐约浮现出碧塔海的微波荡漾。为我们照相的是一位刚刚把三脚架收起来的摄影师路人。记得当时前面还有一条清冽的小河流过,牧草开出乳白色淡紫色的花朵,斑斑点点像是洒落在银河的星辰。我们对着镜头笑得那么开心,正在和无忧无虑的童年告别。

    想起旅行的第一晚,我们住在一家供暖设备不足的旅店。夜晚零上两摄氏度的昼夜温差让我们难以入眠,栗罅伸出一条手臂搂着我,尽管身上压着厚重的棉被,还是能够触摸到她冰凉的手指。

    “很冷吗?”我问她。京哲估计此时也正在隔壁的房间冻得瑟瑟发抖。

    栗罅没有说话,把脸贴近我的额头,而她的嘴唇却是湿热湿热的。

    “双绛,我不知道我这么说对不对。我的父母在活着的时候一直逼我练钢琴,学画画,上幼儿英语班。我觉得来到福利院之前自己的人生是灰暗的,直到看见你,我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觉得世界也变得平稳安定起来。”那些凑近我耳边说的话,像是铛铛的驼铃,震得我心神恍惚之后,给随声音的主人一起悲戚不已。

    我抱着她,等着彼此的体温相互传递。当时我们的个头不相上下,结果后来我越长越高,可她却变得越来越脆弱和娇小。

    “现在我们都很好不是么,这就够了。”

    06

    十三岁那一年的冬天,有一个男人忽然来到福利院里找到我,说要带我走。

    我对小韩老师说:“我不走,为什么要我走?”

    “尹双绛,那个人说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再次看到父亲的时候,已经彻底认不出他。小时候他曾经带我去过小镇公园里的篮球场,当时的他身材矫健反应迅速,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肥硕浑圆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笑起来一副商人表面憨厚实则奸诈的面相。

    “妈妈呢?”我见到父亲的第一面却问出了这么一句不争气的话。

    父亲面色阴沉地说:“早走了,你失踪之后她肯定是去找别的男人去了。”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再婚?”

    “我……”父亲停顿了一下,“我现在的妻子不能生育……”

    我瞥了他一眼,昔日受学生爱戴的数学教师,已然变成了精打细算的商人。

    栗罅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跑了过来,一脸忧心忡忡:“你真的要走吗?”

    我将那面相框打包收进行李箱,望着楼下嶙峋的枝干如折戟一般刺向空洞的苍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我会给你写信,以后你也可以过来看我,我也会过来看你。”

    父亲的车停在楼下,一辆黑色丰田。我告别夜班车的梦魇居然是以此开始,多么讽刺。引擎启动,红砖建筑离我渐行渐远,爬山虎枯萎了一墙,纵使手臂再强韧,也抓不住丧失时间的绝望。

    07

    栗罅有一次给我写信,说最近新学了一首诗,名为《生年不满百》,希望我将这首诗写成书法寄回给她。当时已经高三,于是我将这封信放在寄宿学校的书桌里,忘记再一次将其打开。

    在某一个初冬的早晨,阳光稀薄,我在黑板上被当做示范来验算圆锥曲线求面积的题目,刹那间从窗外看到站在校门口的栗罅提着行李包,对着教学楼的方向张望。

    她是准备在这所重点高中的六十多间教室里用视网膜搜索系统把我找出来么?

    “不好意思,最近有些忙。”我连声抱歉,中午在学校食堂和她吃饭,没有穿校服的栗罅混在一堆面如菜色的高中生里显得格外醒目。

    栗罅低垂着头,刘海遮住眼眸,扒拉着餐盒里暗淡无色的冬瓜排骨,小声说道:“双绛,你知道的我是多么喜欢你。”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直接的面对面交流。吃完饭后我牵着栗罅狂奔回宿舍,立刻倒出墨汁,用狼毫笔将其蘸满,铺开宣纸,一笔一画地写下那首优美又孤诣的诗: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墨迹干了之后,栗罅接过这张纸,兴奋地将其盖在脸上。

    “如果我死了,就这样拿这张纸覆上,然后把我埋掉。”

    我抱着她,就像那年初秋的黎明,她在夜班车里紧紧抱着我一般,“你等一等,等我们长大之后,再一起周游世界。”

    “不可能。到那个时候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我记性那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还能背出那些我们一起跟小韩老师学过的所有古诗词。”我笑笑,竭力想缓和沉重的气氛。

    “小韩老师前天去世了,你不回去么?”果然,从见到栗罅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似乎背负了一些很难过的事。

    “什么原因?”

    “肝癌。从发现癌细胞到死亡,还不到两个月。”

    我哭笑不得,那条曾经无心之中编造的借口,居然应验到了对我们那么好的人身上。我现在的父母依然健在,只不过我关于他们的记忆的数量还比不上小韩老师的十分之一。

    “总觉得你现在写的东西变了。”

    “怎么了?”

    “有些奇怪,但是难以形容。”栗罅轻盈地将宣纸对折之后放在一枚牛皮纸信封里。“等我发现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

    08

    冬雨将每一个人都拍打得很疲惫,福利院的孩子们撑着花花绿绿的伞,上面喷刷着各式各样的广告。这里的孩子们活得多么原始与超前,都过着生产资料共享的生活。从四五岁到十七八岁,他们穿过淅淅沥沥的小雨,手持立冬时节逐渐萎败的明黄色菊花,踏着地砖崎岖的小道,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把花朵献到小韩老师的灵堂前。

    阔别池城,已经四年。想起那时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忽然离开,而今也是匆匆归来,没有其余的心理准备,映入眼帘的尽是油漆剥落的颓圮与树叶落尽的寂寥。

    忽然间有一种错觉袭来。在这座冰冷的小小建筑里,以前也似乎听到过不少天阴雨湿时节的哭声啾啾,然而今天却更加猛烈。是那些因为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接受现实而自戕或跳楼的小孩,还是那些因为身患严重病症无钱医治而被死神收入囊中的小孩,现在看到我们终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所以才手拉手齐声欢唱。

    仔细数来,在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参加过的葬礼次数居然远远多于婚礼的次数。

    回忆愈发凶猛起来,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这里生活过的点滴。欢声笑语都会被时间付之一炬,唯有痛苦不朽而永恒。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从灵堂出来后,天空变得愈发低沉。

    “你来池城好吗?我想考池城的艺术学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栗罅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和我说话。

    可是我却想离开。离开出生的地方,离开池城,走得越远越好。这样的话,谁都不会了解我的过去。然后在自我介绍时,我就可以假装很开心地说,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父母健在,生活平常。

    “你不来的话,以后就到另一个世界去找我好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流淌出来的不只是落寞。

    “因为我在这里已无立足之地。”

    “栗罅,我会来找你的,在池城。所以不要再说一些让人揪心的话了,因为我们都不是以前的我们了。”

    “我们一直还是。”

    我正想换个话题,手机响了,是京哲。

    “喂?”

    “我现在在小韩老师的灵堂外面。”

    “哦,我想和你说,栗罅最近很不对劲,我收到了一些她写的很奇怪的信件,说在夜里会忽然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总之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还有其他的事吗?”

    “没有了。”

    “那好吧,你继续在北京努力学习临床医学。”我挂了电话,转身对栗罅说:“京哲打电话说让我替他好好照顾你。”

    栗罅忽然夺过我的手机,啪,可以用来砸核桃的诺基亚,电池板和内存卡一起摔出,肠肚内脏流了一地。

    “你发什么神经!”

    栗罅眼眶微红,面对我的斥责,她竭力忍住要爆发出来的情绪,“所以说我讨厌这样的看不到对方的交流方式。”

    我深吸一口气,“那么写信呢,不是照样看不到?我寄给你的手机是不是都被你这么砸碎了?”

    “不是……”栗罅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至少那些笔墨和纸张,都是你曾经触碰过的啊……”

    10

    下午栗罅带我去了福利院附近新开的一家理发店,进店之前她到隔壁的报刊亭买了一本杂志,递给我,示意我坐在一旁等她。然后栗罅笑着对理发师说,我要剪头发,能剪多短就剪多短。

    “多可惜,好不容易留到这么长的头发,又黑又厚,就这么剪了?”理发师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阿姨,烫了一头八十年代流行的云鬓卷,口红浓艳眉目和顺,道出了我心中所想。

    “不可惜,我先把头发卖给你。”栗罅嘴角微扬,开始玩弄起自己的手指。

    短发的栗罅看起来干净利落,轮廓更加清晰明朗:身上的亚麻长裙微微泛黄,穿着齐踝的白色帆布鞋的脚一蹦一跳,步履轻盈如同风雨欲来之前俯冲回落的燕,可看上去却是想要更加接近天空。

    忽然她转身看着我,逆着阳光,倒退着走,像一位布道者。

    路过花店的时候,栗罅停住,我站在门外等待。她出来时,手里捧着一束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耀眼华丽的黑色郁金香,塞到我怀里,柔软明媚的花瓣落在掌中似丝帛般滑落。

    “这是什么?”

    “那些头发长在我身上,你隔那么远,又看不到。还不如送给你一束如此灿烂美丽的花,这样当你回想起我的时候,心中就会荡漾起属于我们特有的温暖。”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半天之后,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那么……京哲呢?”

    栗罅目光黯淡,“你走了之后,福利院的同龄人中只有我愿意和他说话。或许他误会了什么。”

    可是栗罅,你是不是也误会了什么呢?这句话如鲠在喉,如果当时我能够忍受看到栗罅短暂悲伤的表情,那么后来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我们已经分别四年,纵使你每个星期都能够收到我写的信,看到我写的字,可是邮差们一打盹,里面的思绪没有人看管就会恣意挥发,逃逸到广袤世界,于是到达的时候只剩下干巴巴的纸张和油墨。

    11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终于没有再做关于夜班车的梦。直到高考前几日,福利院特有的建筑结构又一次模模糊糊地拼接在梦境里。梦里小韩老师拄着拐杖,拍拍我的头,说双绛你回来啦。她的身后忽然探出两个小脑袋,是栗罅和京哲。栗罅开心地拉着我的手,说快过来看我为你画的铅笔素描。京哲抬着一本英语单词书低着头在不停地背,嗡嗡嗡嗡什么都听不清。悠远愉快的情绪撩拨神经,记忆的河流铮铮然鸣奏幻想,流向远方。

    刹那间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我问栗罅现在是几月份,是什么时间,为什么看不到太阳,也感受不到月光。栗罅没有说话,指着京哲,京哲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背单词。我转向小韩老师的方向,手中霎时冒出来一个黑色相框,里面圈住的是葬礼上她恬淡宁静的表情。

    醒来时后背一身冷汗,头脑昏昏沉沉思维停滞,六月雨后的空气清澈透明,路灯的光线刺眼明亮,蝉鸣声聒噪得像是要把时间与季节撕裂开来。一量体温,三十九度二。

    可是后天就要高考。

    公布成绩的那晚我彻夜难眠,楼下的大人们在打麻将忙得不亦乐乎。我拿出手机,按下一连串的数字,尽管每次都只能听到嘟嘟声,但也好过一个人看着连植物都没有的空白墙面发呆。

    “喂?双绛?”那头居然接了电话。

    “嗯?……啊”我一直以为栗罅不会回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组织和她之间的语言。

    “分数出来了?”

    “考得不好……”

    “你想去哪个城市?”

    之前栗罅一直说自己想去池城的艺术学院,而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池城的学校。现在分数这么难看,曾经预定好的学校估计都进不去,

    “我不知道。”

    “以后你会觉得孤独吗?”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因为我忽然觉得明明自己的生命被一点一点消耗,增长的却只有衰老和忧愁。”

    “其实生活中还是有很多美好等我们去发现……”

    “那么到现在为止你发现了吗?”

    我默不作声。这些话也就只能欺骗那些永远怀着纯澈之心的人。

    “双绛,我觉得人可以死亡,却永远不要衰老。四季更迭,日月经年,存在却无迹可寻。要是捕捉不到属于流逝的瞬间感动,还不如就此消亡。”

    “我在考虑池城的学校,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和地点无关,我只在乎以后自己的灵魂是否自由。向我们这样举目无亲无牵无挂的人,存在或是消亡对社会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对我有影响。”

    栗罅挂断电话,倏然间空间被无限扩大,我一个人站在看不见底的深渊之前,狂风刮倒脆弱无援的灵魂,一直飘落到盈满空虚者眼泪的河流之上。白墙与黑夜像是两位无常,裹挟恶意,威逼利诱我到世界边缘,一切只因再也回不到当初。

    12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京哲寄给我的邮包,里面是他和栗罅的所有往来信件。我一封一封地仔细阅读,把那些栗罅觉得向我难以启齿的语言一一抠出,烙刻在大脑之后封缄永存。

    “双绛,昨夜我感觉到自己背后血管里血液的汩汩流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化作五彩斑斓的羽毛,托起我翱翔天空。那恐怕会是如鹰一般高远,如鹤一般翩跹,比孔雀更华丽,比乌鸦更伤悲。

    “双绛,我在画画的时候就想,如果我忽然不能画画,或是砍下我的双手赠予你,你会不会产生出痛惜的心情,然后我就可以找一个借口让你留下来。池城都快接近北回归线,可是冬天还是这么冷,夏天却带着寒,很奇怪对不对?所以我才会说出这些奇怪的话来。

    “双绛,还记得福利院宿舍楼前面的那一架白色的铁秋千吗?现在它已经被人肢解,零件散落一地,就快被搬离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可是我们曾经在那一架秋千上摇荡过多少梦想,想要接近天空的心情,哪怕只是离开地面的一摇一摆,都是如此满足。”

    ……

    我拨通京哲的电话。

    “你早就知道这些是栗罅想要寄给我最后又放弃的信件,那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如果我不代替你回信的话,你会有时间认认真真地和她交流吗?”

    我一时语塞。确实,我只想着自己要怎么在父亲和继母的夹缝中生存,想着今后要怎么逃离那个令人作呕的环境,却不曾想过还有一个人,她在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一个足够分担孤独绝望与痛苦的另一个自己,结果那个自己还打破了镜子独自遁逃。

    “你什么时候放暑假?”

    “我已经买了去池城的火车票。等你到了,我们就去找栗罅。”

    13

    在中甸,我曾经看到过漫天经幡在秋日微凉的风中肆意飞扬,仿佛要把世人想要表达的敬意全都传递到澄澈的天空之上。那个充盈着诵经并且依旧令人向往的地方,很多藏民们三叩九拜,让灵魂先于肉体抵达。

    寺庙外,长假过去后只有稀稀落落的游人。我踟蹰了很久,还未等我进去,京哲已经站在门口对我微笑。

    三千多米的海拔,其昼夜温差也令人一时间难以适应。京哲与我围坐在圆桌的两侧,相对无言。过了一会,他站起身给我沏了一壶酥油茶,端过来时伴着飘渺的水蒸气,让我得以在雾气中仔细端详他的相貌。曾经那么熟悉的清秀面孔,现在已经漂染上了高原的棕色,北风呼啸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皮肤褶皱。

    “先喝点茶暖暖身子。”他开口说道,“或许你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酥油茶有些烫,我一口一口地小心啜饮,享受着这片刻的沉寂,似乎只要我喝得太快,这三年的光阴也会被我吞噬殆尽,然后我和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讲。

    “明天我想去看以前照片上的草原,可以陪我吗?”我尽量压低声音,如怨如诉的腔调近乎哀求。

    京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故地重游,只会增添没有必要的感伤。”

    “栗罅死的时候,她双臂打开,犹如振翅飞翔。”

    “只不过她满脸苦楚,带着跌落悬崖的肉体疼痛,怎么可能死得安然?”

    我从旅行包里拿出整理过后的栗罅的遗物,有一沓铅笔素描,纸张的背面都会有标注。第一张:双绛,五岁半,回忆里的她头发短短脸蛋圆圆。第二张:京哲来到福利院和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多好,我们在来到这里之前还记得自己出生的日期。第三张:一同去香格里拉的夜班车上,偷偷描绘下双绛的睡颜。

    还来不及打开第四张,眼泪已经接近滴落,于是我将这些证物收好,以防在未来混沌的人生中,让这些有迹可循的回忆模糊。

    14

    十一月过后大雪会封山,汽车进不去也出不来,所以每年京哲都会在这里感受没有世俗打扰的冬日时光。在研究生论文答辩期间,他收拾行李,说联系了一位在京都的佛教研究者,他们会在西藏交流一段时间。

    “栗罅曾经给我写过很多信,但是我都没有回复她。”我独自呓语,能够听到的人却已不在。深秋过后,这里的湖水依旧潋滟美丽,透明到纯粹的蓝色,漂浮着金色的粼粼波光,和我最初见到的碧塔海没有太大差别。

    京哲没有摘下随行的宽沿牛仔帽,阴影下的眼神似乎有些迷离。他曾经为了栗罅在深山里长途跋涉,只为了拍摄栗罅喜欢的各种野生鸟类。那一年京哲将两百多页厚的图册装订成书准备带上火车时,栗罅的死亡通知书刚刚寄到学校。

    记忆中的栗罅,也和那些不知名但是有优美姿态和艳丽羽毛的鸟儿一般,翱翔于天际,栖息于树枝,然后在某个模糊的难以引起注意的时间点,倏然间消失,奔向大多数世上的人们无比向往梦寐以求的,所谓的自由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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