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旦来我家的那天晚上，窗外正阴沉得下着小雨。我的父母在里屋睡去，为了尽量不打扰他们的睡眠，我们关了客厅的灯，只在我俩中间摆了一台烤火器，温暖的暗红色的光映红了袁旦的脸。这让我想起了两年前在青海的时候，我俩也是围着一炉烧旺了的炭火聊天，屋内暖和的就像是武汉五六月份的夏天，面向炭火的那半张脸要沁出细密的汗珠，而营区外刚下起不久的雪，却大的已经能够没过长靴，夹杂着大喇叭似的囫囵而来的山风，吹白了牛羊觅食的青草地，冻住了途径的山泉与小溪。
武汉没有这样的雪，洛阳也没有。武汉的雪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一年好不容易盼到一场，刚下不久就停住，只是带着象征意义的雪，宣告冬天真正来过一次。洛阳的冬天虽然时常下雪，却如同给城市扑上一层雍容的粉底，绵密而冗长的飘雪让这座九朝古都平填了几分华贵，不同青海那样有如壮士般生猛。
东北的爷们会喜爱这样的雪，下起来就像闷下一口高粱酒那样痛快，雪花簌簌地前仆后继的落在地上，像是被山风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广东，厦门来的战友尤其喜爱，也许这是他们半辈子以来见到的第一场雪，也顾不上天寒地冻，干脆让白雪落在身上，吃进嘴里，一场纷飞地大雪能够弥补他们儿时的遗憾。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我们能做的事情很多。支起簸箕逮鸟，凿开冻湖捕鱼，最有趣的还是在夜里，两三个人拿着手电摸黑上山抓山鸡，白天的时候基本看不到它们的踪影，只有等天色暗下来，按照老牧民教的方法，在雪地上寻找三岔戬似的脚印，顺着小脚印准能找到山鸡的老窝，剩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入了夜拿手电一照，白日里扑腾乱窜的山鸡就如同呆瓜一般趴在窝里，只等着我们一只一只的扔进麻袋，就地刨开一片空地，放下备好的干柴，淋上柴油生起篝火，将山鸡稍做处理绑在木棍上烤熟，放上一种牧民叫“巴窝”的香薰料，味道虽谈不上鲜美，却有青海山区独有的味道。
我喜欢和牧民相处，他们朴实而真诚，这是我们汉人社会缺少的。青海的牧民大多是回民，牧民说想要爱上青海的美食，就必须先学会吃锅馍，这种用青稞和小麦制成的主食，类似湖北花卷的口感。在严冬时节，一口锅馍就着一口杂碎汤，大口咀嚼，辛辣滚烫的汤头顺着喉咙进到胃里，齿唇回甘，提供青海牧民一天的能量所需，要是再配上半斤手抓羊肉，便是冬日里的莫大享受。
牧民教会我们很多事情，这些都是他们千百年来口耳相传的生活经验。缺少蔬菜，缺少生活水，交通闭塞，居住分散，在海拔三四千米的深山生活下去是艰辛的。在我们部队驻地，肉类是要比蔬菜便宜的多，以至于连吃了几个月的牛羊肉，突然见到餐桌上有青菜，战友们眼里统统泛着绿光。要买蔬菜还得开车去大通的镇上，路途遥远道路颠簸，阳光晴好的日子，单面车程就要两个多小时，要是遇见下雨路面结泞，车没有陷在路上就算是老天保佑。虽然青海多雪，但是一年四季里只有六七月份才能见到大太阳，想要把积雪变成生活用水实属不易，只能支上一口大铁锅，底下烧起熊熊的大火，将积雪化成雪水储藏起来备用，山中牧民家里都会放几口大缸，外面结结实实的捂上几床棉被，防止刚化完的雪水又冻成冰陀。紧俏的水资源甚至于导致古时牧民之间提亲不是问男方家有多少牛羊，而是看门口摆放着几口水缸。这样的用水环境对于我们这些江南水乡来的战士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临来青海之前素闻青海的女人不洗澡，当时以为只是玩笑话，谁知真正到了青海才知雨水珍贵，洗一次澡要在牧民的啧啧声中叹息好一阵子。
牧民也会告诉我们一些山里的忌讳，比如捕到猫头鹰不能留在屋中过夜，否则家里会有丧事；在迷路时遇到陌生人不能先开口，要等对方先说话。也有一些让我们哑然失笑的，说是路上遇到蒙着头巾的少女，如果对方摔倒也不能去扶，不然就要和她成亲。倒是有些单身的战友逮不着这样的机会。
青海对于我们来说总是带着宗教色彩的，牧民虽然长久以来大多数都被汉化，但是他们仍旧完整的保留着自己的信仰。这在我们汉人世界是难能可贵的。真正的青海牧民终身不食猪肉，甚至闻到猪油都会恶心反胃。我曾经试图跟牧民讨论他们的信仰，最后发现只能是一个观念上的死结。
我问牧民，为什么这么相信古兰经。
牧民问我，为什么不信。
我说，古兰经有让你生活的更好么。
牧民回答，我们跟汉人不同。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来享福的，我们是来历经磨难的。
我反问，人生来本就是磨难，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好时光呢？
牧民回答，你们现在这么快活，等你们死后就知道了。
“等你们死后就知道了”。这句话有如紧箍般困扰着我。在我的观念里，人死不能复生，一个人去世意味着个人世界的终结。牧民则告诉我死亡仅仅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死后的世界如何自然谁都无法说清。我只知道，科学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却告诉我们一个可悲的事实，人一旦死亡即是永恒，却没有人明白永恒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倘若真有牧民所说的死后的世界，倒是给了我们一个精神快慰，今生不如意只要行善积德，不贪享受，来世就能平安喜乐，幸福安康。这样说来，心存善念总归是好的，姑且就信了牧民的话吧！
时至今日，我大概还是记得青海的模样的，不然它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过去的日子总会在我们的脑子里留下些许记忆碎片，这些种子扎根在脑海的最深处，多年以后终会结出香甜的果实。
天空，鸟，以及延绵无尽的雪山，都会在我的记忆里发酵，变成一群值得我倾心怀念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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