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宴几乎出动了全村之人,但自家的位置却都是相对固定的。阿明熟练的穿梭于人群之中,渝生紧紧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阿明就找到了自家往年常坐的桌子,祖母已经坐在席间,她欢乐地招手,示意阿明和渝生坐到她的身边。
阿明坐在祖母一旁,渝生则对着他们坐下。
祖母笑着说道:“去看龙舟了吗?闹热的很吧?”
阿明和渝生忙点头。渝生道:“嗯,人山人海的,好久没看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了。”
阿明看了渝生一眼,不咸不淡的说:“我看跟往年也没什么区别,净是这些花样。”
祖母道:“还是你们年轻好,不像我,腿脚不中用,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了,只能在家里听听炮仗声喽。趁着年轻多出去玩玩吧。”阿明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悦,同时心里也生了一丝惭愧。
渝生笑着说道:“奶奶!你别难过,吃完饭我和阿明领你到处转转去。你想去哪儿,我们就陪你去哪儿。”
祖母咯咯的笑着,说道:“好!好!”
渝生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他估摸着离开席还有段时间,便找了借口溜出去到处走走看看。阿明陪着祖母在凳子上坐着。祖母说:“你看渝生这么大人了,还总是冒冒失失的。得找个媳妇好好管管他喽。”
阿明忙说:“哼!他自己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祖母听他口气觉得有些古怪,阿明似乎也察觉出有所不妥,于是笑着道:“我……我是说他是个外乡人,自然跟我们不一样。”阿明不想多说,怕又“祸从口出”。
祖母听罢,说道:“也是,等他好全了,也就要离开,回家去了。跟我们也没啥关系。我才不瞎操心呢。”
阿明心里一紧,又故作镇定的问道:“他要走了吗?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祖母答道:“他倒没有提,只是你想啊,他也是个有家有父母的人,怎么会有家不回呢,父母联系不上他,肯定担心得要死。”
暗恋之中的人,会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阿明从未想过渝生会有离开的一天,经祖母这么一说,他忽然意识到,的确,渝生应该走了,因为他的腿好了。想到此,一种莫大的悲凉侵袭到他的全身,让他在这炎热的六月也感到寒冷。
菜肴陆陆续续的端上了桌,阿明全无胃口,桌上的客人到的也七七八八了。还不见渝生的踪影,阿明有些心慌,对一旁的祖母说:“这都快开席了,我去找找他。”
祖母摆了摆手,让他快去快回。阿明起了身,往前走了几步,在喧闹的人群中四处搜索渝生的踪迹。走两步,看四处,不想撞到一个人满怀,他正要气恼,想同那人理论一番,不想抬眼看去,正瞧见那人下巴浓密的络腮胡茬,此人正是渝生。
渝生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没撞疼你吧。”
阿明像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紧贴着渝生胸膛的刹那,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安静温暖。他心里不禁一阵欣喜,刚才的手足无措也都散去九霄云外。
“我没事儿。快开席了,我们回去吧。”阿明温柔的说。
“我正也往回赶了,走吧。”
渝生和阿明回到了座位。上菜的嬢嬢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喊道:“菜齐喽!乡亲们!开席了!开席了!”吆喝声此起彼伏,传至街上的每个饭桌。热火朝天的长街宴就此开始。
祖母对渝生说道:“吃席也就是吃个热闹,你们俩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自己动手去夹。”
渝生点头道:“好!好!奶奶,你自己也吃,不用管我。我手臂长着呢。”说完一桌的人都笑起来,他随手一筷子夹起了放在对面的一块烧白肉,大口朵颐起来。
茶坝人实在而不做作。一桌子菜,呼呼啦啦就吃了个七七八八。此时,送茶水的人游走在饭桌之间,喊着:“凉茶来了!凉茶来了!有人要吗?……”
渝生好奇的问:“这是什么凉茶?”
阿明回道:“是老荫茶。”
渝生道:“那是什么茶?”
阿明神秘的说道:“你自己喝喝看就晓得了。”说着,站起身来,朝那提茶壶的伙计喊道:“我们这儿要三碗!”
那伙计寻声道:“好勒!”
不一会儿三大碗红彤彤的老荫茶汤摆在渝生面前。
渝生端起碗来,嗅了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于是一股脑送入腹中。
“你还别说,这味道甘甜清冽,透着一股植物的奇香。这是用什么做的?”渝生问道。
阿明神秘道:“其实,你早见过了。那天去割艾的时候,还路过的。”
渝生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阿宝吹的那个曲子。”
阿明点头说道:“是啊。老荫茶就是用樟树的枝叶做的。”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与别的茶不同,老荫茶必须先用猛火烹煮,放凉之后才会出色出香,热饮是没有这种滋味的。我们这边夏天都喝它,清热解暑,安逸得很。”说完继续呷了一口。
听完,渝生道:“那我再来一碗,我火气比较大。”站起身来又叫伙计送了一碗过来。
长街宴之后,渝生道:“奶奶,我们陪你走走吧?你想去哪里?”
阿婆笑着说道:“我不过随口一提,你还当真了。”
渝生笑着道:“我们不累,反正就当饭后消食了。想去哪儿吗?”
阿婆道:“去青石板吧。”
于是阿明搀着祖母,渝生则跟在后面向青石板走去。
村民们对曾阿婆都格外尊敬,一路上行人都与她问好。长宴散去,街上的人逐渐稀少。上午的水汽散后,阳光猛烈起来,烤得人睁不开眼睛,一路寂静无声,唯有树上的蝉不住的聒噪。
短短的街巷因为炎热,比平日里长了许多,阿婆三人用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到黄葛树下。一进入黄葛树的“领地”,绿荫所盖范围,顷刻觉得凉爽不少,古人云:大树底下好乘凉,此话真是不假。
这两棵黄葛树相互缠绕拥抱,已经完全长成了一棵。阿婆缓缓走到粗壮的树干之下,久久凝望。
许久,阿婆说道:“阿明,我就是在这里找到你的。”她摸了摸阿明的脸,继续道:“一晃十六年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奶奶就算是死,也无憾了。”不知祖母是喜还是悲,她竟潸然泪下。
阿明见状,连忙安慰她:“好端端的,怎么这样说?阿明会一直陪着你的。别哭了。奶奶。”说着忙擦去祖母的眼泪。
在黄葛树下休息片刻,曾阿婆三人又继续朝村口的风雨亭走去。
这风雨亭是三层木制结构,算得上村里的高层建筑了。柱子、栏杆都漆成朱红色,只是年代久远,风雨侵蚀,已老旧成暗红,有些地方的红漆也脱落不少;亭上青瓦覆盖,因为过节,亭子的八个檐角处都挂上了火红的灯笼。
曾阿婆用婆娑的手抚摸着亭柱,说道:“大约是两百年前,有个妻子为了等待他的丈夫,修了这个亭子,为的就是有一天,丈夫回来,能替他遮风挡雨,不被淋湿,可惜,那女人到死也没有等回他的男人。”
阿明问道:“那男人到底去哪儿了?”
祖母看了看阿明,说道:“后人都指责那男人,其实他们不知道,那男人并不是茶坝人,他也是个外乡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阿明奇怪道:“那为什么没有听人提起过?”
祖母道:“有些人,人们只愿回忆他们想念的;有些事,人们只愿传播他们相信的。至于真相其实不重要,你相信的是什么才重要。”祖母顿了顿,继续道:“村民只知道女人为男人修了风雨亭,却遗忘了男人和女人曾一起种下了黄葛树。这就是为什么女人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的原因,因为那两棵树。”
阿明问道:“就是村口那两棵吗?”
祖母道:“是的。人没在一起,但最后树长在了一起。也算是还愿了。”
说完,阿明三人站在亭内,不禁向下面巨大的黄葛树望去。此时,河谷的凉风吹来,振荡得树叶沙沙作响,一对白鹭从树间飞出,滑翔至河谷远处。
不觉太阳已经西斜,热气开始退散。曾阿婆说道:“咱们回去吧。”
且行且休,三人回到了家中。阿婆叫渝生提起裤腿,要检查一下他腿伤恢复情况。曾阿婆先看了看腿部表面,已经全好,看不出有任何受伤的痕迹,然后用手尝试着捏了捏他的脚踝及以上小腿部分,一边问道:“还痛不痛?有什么感觉吗?”
渝生摇摇头,答道:“不痛了,挺好的,没什么异样的感觉。”
阿婆说道:“看来骨头已经长好,已经不需要每天敷药膏了。我给你些活血化瘀的药酒擦擦就好,现在就等着自行恢复了,我建议恢复训练还是要坚持,不过还是要避免剧烈运动。”
这本是好事。阿明听着祖母如此说,又联想起刚才的故事,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忧愁。心想:那女人和男人固然可怜,但毕竟相爱相知,不像他与渝生之间,什么也不是,只怕是秋水无痕空留恨了,越想心里越发苦闷。
祖母从药柜里取出一小瓶药酒,递给渝生,让他每天早晚各擦一次。渝生打开盖子,往腿上涂抹着,阿明见渝生不小心将药酒倒洒了一些,急忙前去帮忙,说道:“还是我来吧!瞧你笨手笨脚的。”他先将药酒小心蘸在棉花上,然后一点点均匀涂在受伤的区域。
渝生不好意思笑道:“谢谢啊。干这活果然还是你在行。”
祖母说:“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还得去惹娘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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