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以后又能如何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摘自舒婷《神女峰》

记得很多年以前，曾经读过舒婷的一首诗歌《神女峰》，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两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其实哭过以后又能如何？这千年的孤单，又岂是一个夜晚的痛哭就可以全部得以释放和解脱的？这千年的悲怆和期盼，又岂是爱人的一个肩头可以承担？

有些故事，读起来那么让人心疼，那么让人为她感叹。可是，这令人心疼心碎的女子，经历了多少个孤单难眠的夜晚，她所求的其实不是爱人一个单薄的肩头，也不是一个相拥而泣的夜晚。因为，她深深知道，痛哭过后，她仍需站在最孤独的高峰，俯瞰着这冰冷流逝的江水，任何一截流水都承载不了她的眼泪。就像于凤至，用尽了她50年的孤独来等待，换来的是生不能同寝，死亦不能同穴的抚碑一叹。是她一生错爱了一个人，还是他辜负了生命中的挚爱？她站在那高高的山峰上凝望，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可以拂去她眼中的酸涩的泪滴，哪怕只有一个夜晚。

早在以前读赵四小姐与张学良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不止一次地想起于凤至，少帅的发妻，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明知他风流成性，还那样深深地爱他？她又如何能够用自己一生的孤单成全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传奇之恋？

于凤至是少帅的父亲张作霖钦定的儿媳。据说东北王是为了报达她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才与于文斗结成了亲家。

当时，就读于东三省陆军讲武堂的张学良，因受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影响，十分反感早年父亲为他定下的婚约。但是，自持高傲的张学良一见到于凤至，就为她是才情和相貌所吸引，当即为她作词一首《临江仙》：古镇相亲结奇缘，秋波一转销魂。千花百卉不是春，厌倦粉黛群。无意觅佳人。芳幽兰挺独一枝，见面方知是真。平生难得一知音，愿从今日始，与姐结秦晋。表达了自己深深的爱慕之情。

1916年，16岁的张学良和19岁的于凤至在奉天结为连理。婚后夫妇二人情深意笃，一起写诗填词，赏玩字画，那是他们之间渡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她是他的结发之妻，但是他习惯了称她为大姐，并且把这个称谓一直用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作为妻子，于凤至了解自己的丈夫，她知道少帅风流倜傥，到处留情，对她用情不专。面对这些她没有哭闹和责怪，而是默默地把苦涩埋在心底，对张学良仍然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作为大姐，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体恤他，嘘寒问暖，没有半点怨言。

1927年，少帅与16岁的赵绮霞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年轻任性的女孩为爱而私奔，不惜与家庭决裂。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求苦苦相求的女孩，于凤至表现出了难得的大度和风范，她不但答应女孩留下做女秘书，还告诉会计工资从优，甚至自己出钱给女孩买了房子。没有她的成全，赵四成不了传奇。

他对她的包容和宽厚十分感激和敬佩，以至于在以后的与赵四朝夕相处长达三十六年里，从未给过那个爱他至深的女人以夫妻的名分。更甚的是，如果不是蒋夫人相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她离婚别娶他人。

1936年12月12日，为了劝谏蒋介石改变“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国策，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张学良和杨虎城在西安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事变发生之时，于凤至刚由西安来到英国不久，正在英国安排子女读书的于凤至得知西安事变发生的消息后，立即打电报给张学良，要他一定保护好蒋介石的安全，并草草安排一下便赶往国内。当于凤至满心焦虑地来到南京时，张学良已在羁押之中。从那以后，她陪伴了张学良4年辗转流迁的幽禁生活中，经历了由副司令变为阶下囚的惊天突变，他和她相濡以沫地度过了艰难的1000多个日日夜夜。她心疼他不能自由，看着一个在战场上拼杀的军人，日复一日落寞地被关在小屋里唱《四郎探母》，原本不该属于他的哀伤，却在他的唱词里流转，他击节：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飞……她焦灼、痛苦，又无能为力，终于积郁成疾，1940年春天于凤至被确诊患了乳腺癌，被迫转到美国治疗。只是她未曾料想到，这一别竟是生离死别，这一别从此天涯相隔；只是这一别，她等不来最后的团聚，她等来的是一纸离婚协议；只是这一别，她用了50年来怀缅和铭记，用她的善良和宽容成就了别人的传奇。

于凤至与张学良一起生活了20多年。这20多年里，她给予他她所能给予的一切的美好：爱情、亲情、关怀、包容、体恤和帮助，而他呢？他给予她的又是什么呢？

他当然懂得她的好，所以即便是他自诩“平生无憾事，唯一爱女人。”仍旧顾念结发的情意，在她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大出血生命垂危之际，家里人担心她万一出了意外，三个年幼的孩子无人照顾，提出让她的侄女嫁给少帅。当时，少帅说：“我现在娶别的女人过门不是催她早死吗？即使她真的不行了，也要她同意我才能答应。”她的心立刻被他难得的柔情所融化，对他继续无怨无悔地爱及付出。

在美国的50年里，她顽强地战胜了病魔，认真学习英语，致力于炒股和投资，取得了不斐的战绩。她把自己最后站成了一座神女峰，站在峭壁上回望。她最后惦念的还是少帅和他的妻子赵绮霞，她为他们购置了豪华的别墅，她对孙辈们说，“希望将来你们的祖父一旦有自由的时候，这别墅可以作为他和赵绮霞两人共度晚年的地方，这也是我给他最好的礼物”。

1990年1月30日，于凤至在美国因心脏病逝世。她的女儿、女婿遵照她的遗嘱，在她的墓穴旁留了一个空穴，她希望至少死后能够和他同穴，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伴。

1991年，张学良在赵绮霞的陪同下到美国探望亲人，曾去她的墓前拜祭，听她生前情意后不禁抚碑长叹：生平无憾事，唯负此一人。

她的多半生的等待，换来的是这样一句话。但是即使是这一句话，长眠地下的于凤至也听不到了。

他至死都辜负了她。

赵绮霞去世后，葬在夏威夷东海岸著名的神殿之谷纪念陵园，并且也在自己的墓旁留了个空穴。两个女人用同样的方式给少帅出了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最终，少帅的选择就像生前的一样，他选择的还是赵四。他承认她是他的妻子、爱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生不同日死同穴，他们才是传奇。于凤至留给世间的，不过一缕寂寞，和身旁一座空地，将永远空下去的墓穴。

如果，她早就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她还会选择做那个屹立在峭壁上的神女展览千年，还会用了50年来等待和期盼，想要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想要死后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吗？

其实，她的内心早已知道，哭过以后又能如何？因为爱人肩头的那一晚所有的眼泪都化不成50年相偎相依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