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掷

文／十七

当音乐如水漫过深夜，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生命就是这样一种感觉，热的，能呼吸，能看，能听，能说，也能入睡。感受仍在，就，不算虚掷。

【一】

插花的时候，有一朵花无缘无故掉了下来，花头向下，花瓣零落。

融儿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才说：“十七，成君走了。”

我忽然想起早上凋落的那支花，那是一朵纯白色的百合，花瓣饱满，香气温和。

有点想哭，可是正上班，老板付给我的工资中，没有“可以哭”这一项。所以只能且忍住，准备等到写这篇文时再哭。

不过等到能哭的时候，哭还是不哭，也就成了问题了。

毕竟，我们看到过的最符合规划的人生，就是成君的人生了。她事事都比我们预估的早，执行的好—除了，她没有规划出，结局。

十二年前，融儿领着成君第一次出现在我办公室，她就这个样子。温和的，饱满的，喜气盈眉。

我的人生观一向悲观，正因为悲观，所以等到年纪大的时候，越喜欢花好月圆的东西。因为知道那些不长久，反正越发的偏爱珍惜。所以在外人看来，我的心态稳定愉悦的不得了。

而年轻时的我，正愤世嫉俗，不喜欢一切良辰美景的事物和活的太温润快活的人。

我看着成君，不算很友善。

我皱着眉问她：“家中有一对龙凤胎？”

她满足的：“是。”

“才几个月大，不影响工作？”

“绝不会。”她略低下头：“只是……不能出差。”

我自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颇有点瞧不上的意思。二十几岁的职场新锐，难免觉得自己是穿了御赐的铁甲圣衣，是可以也要求别人都刀枪不入的。

几年后，我一般的也做了母亲，怀里那个肉团，我每天喂他吃八次奶，替他换十次尿布，冲五次凉，洗无数件小衣服，小袜子，陪他娱乐，抱他睡觉。我不愿意离开他半步，愿意为他挡子弹。

有一次，保姆请假，我一个人带着那个肉团，三天没洗脸，蓬头垢面，搞的难民一样。我忽然就想，成君是一起带两个，并且，她没有用保姆，也没有请过假。

虚掷

【二】

负责全国市场的人都知道，出差这个事，是有惯性的。在外面跑的久了，家这个词就变的很模糊，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每次回来广州，最大的意义，就是一起吃吃吃。

成君胃口好，脾气也好，有人约她，除非特殊从不推托，准时到场，准时开吃。席间无论谁说个什么笑话，她都笑的哈哈哈，十分捧场。

有次我胃痛，从机场一直痛到餐厅。她上来握着我的手，从包里摸出一包胃药来给我。嘱咐服务生倒热水给我，看着我喝下去。

我至今都记得她掌心的温度，很软，很暖，很舒服。

缓过来后，我问她：“你手袋里怎么还有胃药？”

她拍着手袋说：“这是个百宝箱，家里老的小的，所有人要的东西，我这里都有。”

我问她：“你自己的呢？”

她怔了一下，回答我：“我……有装着身份证……还有银行卡。”

我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对啊，有什么不对呢？孩子们渐渐大了，工作也渐入佳境。每天下班，她先生都按时来接她，小夫妻两个肩并肩走去停车场取车，羡煞旁人。

她常同我说，与先生是青梅竹马，初恋即结婚。婚后这些年，也是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两个人相处，还经常有刚刚拍拖的感觉。

有时同她吃饭，看她与先生通电话，声音甜的能滴出蜜来。我与融儿、小西几个互相看看对方，都觉得我们与伴侣的相处，粗糙的像茹毛饮血的野人似的。

不过还好，起码成君是我们的活招牌，起码她天天都在幸福给世界看。

那时有同事又嫉又恨，背后说她：“等着看她哪天斗小三。”

我说：“什么小三这么不开眼，找这样强的对手？”

在我们，人生就是打怪升级。而在她，人生早已打通关。

虚掷

【三】

后来有人告诉我，成君肩负着家里绝大部分的收入支出，月亮背后，有她忘我无我的无限牺牲。

这有错吗？

所有女人，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隔了十年，我才知道。你所付出的，是你愿意付出的。而你所压榨的，并不独独是你的精力，还有你的肉体。

而你所随意压榨的你的肉体，等它反噬时，那结果，你未必有能力承受。

更妄提灵魂。

老板布置了新任务，要去大西北搞开发。

我与小西收拾行装登上飞机。

等我们回来时，成君辞职了。

三年后，她成了新公司的股东，深受老板器重，人生顺风顺水，至此无憾。

当然，她也更忙了，几个女人约出来小聚，她开始缺席。

加班了，开会了，开发新品了，培训了……

她的时间被塞的满满的，从无间隙。

融儿她们感慨，说：“这才不算虚掷时光。”

好多年后，我才懂得反问，亲爱的，不算吗？

我们被这座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困住，被功成名就的虚妄困住，被家庭和美的愿望困住，被安居乐业的传统困住，还要被如何不虚掷时光困住吗？

我们这么大一个人，有手有脚有头脑，是否一定要为普世价值观所困？什么算虚掷？什么不算虚掷？是否为家为孩子为前途为升职为加薪……就不是虚掷？是否为快乐为满足为愉悦为轻松……就一定是虚掷？

我把花埋了，洗手抄了一篇经书。

十年前，这些事于我，是无意义的事。现在，我懂得去想，到底什么事，才是真正的无意义。

虚掷

【四】

一月份的时候，我约融儿、小西、初初、成君和导演小聚。

那是间不错的会所，有很新鲜的自助餐，还可以唱K。

冬天，冷。所以我们要了一间小小的房间，挤挤挨挨的坐着。房间灯光不是特别亮，软软的，很温暖。

我们一群人玩的很嗨，成君那天兴致也特别高，唱K，吃菜，自拍，没一样落下。最后还问我：“导演好有型，可以合个影吗？”

我说好呀你去你去。

可她想了半晌，终于还是摇摇头：“算了，不好，我们这么大年纪了，还发花痴。”

我握着她的手：“亲爱的，我们就是80岁，也一样可以发花痴。”

她的手冰凉。

我们约好了隔段时间再聚，多叫几个小伙伴出来，研究一下究竟哪个圈子颜值最高。

现在，都如烟。

初初在朋友圈里说了段话，大致意思是：唯一后悔，为什么没有熬通宵？

因为……熬夜不利于健康……真是笑话。

我的朋友圈里，成君是第一个永远不会再有联系的朋友，是真的，永远，不会。

若想熬夜，便熬吧。

有什么所谓。

若想发花痴，就发吧。

难道伤害了谁？

从前看到“虚掷光阴”这几个字，想到的就是“少壮不努力”。其实，少壮就算努力到爆，老大也没有徒伤悲，也未必就不算虚掷了光阴、蹉跎了年华。

所有工作都是工作，所有生活也只是生活。

所有过去的都会过去，所有现在的也只有现在。

成君，

为什么不让自己快活？

说个理由给我。

虚掷

【五】

我们每天都很努力，我知道大家都一样。

我们一样不迟到不请假，天上下刀子也去上班，为多升一级拼的焦头烂额。生怕公司没了我们一样能转，生怕世界缺了我们一样日出日落。

可不可笑？

我们无论晚上熬到多晚，第二天一样准时到办公室扮生观音，忙起来恨不能有三头六臂，居然还同时奢望家庭美满幸福，自己美貌如花，婆媳相处融洽，朋友时时联络，自我价值不断攀升，丈夫体贴儿女争气…回头看，不是不贪心的。

真当自己是金刚葫芦娃？

就算是葫芦娃，人家还有七兄弟，我们有什么？哪一个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到头来，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张爱玲有三大恨事，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

我们呢？我们只有一恨，恨没有三头六臂。

成君是自由了……

她总算可以随心所欲的虚掷光阴，在无穷无尽的时光里自由穿梭。

她总算可以不被每天的24小时束缚，不必时时刻刻都用来“努力”，总算可以突破时光和时空的界限，不必再被人为的禁锢，可以随风吹，随雨落，随花凋零。

我伤心吗？

我只伤心见不到她，不伤心她不再受苦。

【六】

其实哪有那么多光明未来，每个人的未来，不过都是一坯黄土，一个四方小木盒。

那些普世的光明未来，无论看起来多么光芒万丈，到终了，除了思想，一样寸土不留。

好在思想是自由的。

在此时此刻，能看到，能听到，风在吹，雨在下，路灯在闪烁，音乐在摇曳，就是全世界。

在此时此刻，坐在沙发上，吃一口最容易长胖的的葱油拌面，喝一口最不健康的可乐，看一段最没营养的娱乐节目，就是全世界。

在此时此刻，仁者仍无忧，智慧者总无虑，勇者自无惧，我呢，无所求者，无所失去。

从心所愿，自由祥乐，就是大圆满。

成君，好好的自由，好好的解脱，好好的来，好好的去，好好的化为一滴水，一颗星，一朵花，一棵树，一段过去，一隽怀念。

亲爱的，若行尽，无穷尽。若无存，即永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