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中,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如果一个人会木匠活,那就算得上是一个能人。那时候的农村人质朴、友善,经常互帮互助,会点儿手艺的人总是闲不着,东家请,西家叫的,只要稍稍有点儿空闲,就要到处去帮忙。
父亲一生中挂在嘴边的有两件事:一件就是他勤勤恳恳地刨出了多少地,那些地如何让我们那个曾经深陷贫困泥沼的家庭逐渐摆脱了困境;另一件就是他自认为擅长的木匠手艺,而木匠活也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技能。
深深地记得我们儿时,父亲在吃饭时总喜欢谈他帮忙时的经历,每每谈起,常是笑容满面,我能感觉得到父亲很享受那种被尊重和被重视。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母亲给我讲述了父亲做木匠活的一些事情。母亲说,我的出生让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因为我是他的独生子,他也算老来得子,所以,在我刚刚出生、还未满月的时候,他就开始做碗橱了。也许,读者们会问,做碗橱跟我出生有什么关系?其实严格地说,没什么关系,原本没有碗橱,日子也照样过,所以说碗橱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只不过父亲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喜悦之情,做个碗橱算是一种应景吧。父亲起早贪黑地凿凿砍砍、刨刨削削,叮叮咣咣。白天和天气晴朗的时候还好,一旦天黑或雨天,我就要受苦了,他弄出的撞击声时而让我从梦中惊醒,时而让我激灵灵打个冷战。母亲劝说时,他总是说没事、不理会、笑笑、甚或发脾气,然后又自顾自地做去了。几个时日,一个碗橱豁然而成。虽然算不得什么精工制作,但是也算得上有模有样的。开始制作时,母亲的埋怨,多是为了怕惊吓到我。后来,母亲看着崭新的橱柜和橱柜里曾经散乱的瓶瓶罐罐、瓢瓢碗碗,自然也很高兴。
父亲作为木匠的工具很齐备:有大小不一的刨子、有齿粗细不匀的锯、有小巧神奇的墨斗、有简单却实用的钻……这些工具大多是父亲自己动手制作的,父亲视这些工具为珍宝,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宝贝”。那时候,孩子们没有什么玩具,也没有什么电子产品,即便是普普通通的电视也没有,现在想来倒是好事,孩子们的玩具总是就地取材,什么都可以玩儿,自然父亲的工具也就成了我和哥哥的玩具之一。每每我跟哥哥拿着他的刨子刨光木头时,拿着他的墨斗打线时,拿着他的钻钻孔时,他都会说:“你俩别玩了,给我弄坏了,看我不揍你们。”有的时候,父亲刚一出现,我们就跑掉了,等他离开后,我们又回去接着玩;有的时候,我们就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自顾自地玩儿。因为,父亲每次只是说说,从来没有上前制止过我们,也没有因此真得打过我们。

在我们手里那些工具只是玩具而已,而在父亲手中,它们才是物尽其用了。一根寻常而普通的圆木,经过父亲的锯、锛、划、刨、打磨、拼装等一系列操作,竟神奇得变成了不同形状和功用的门、窗、犁、车……父亲的工具及材料大都是自己制作的,用来划线的墨斗的墨就是父亲自己调配的,每到用时,父亲就用铲子在家里的锅底刮些灰沫儿,用灰沫儿活水,灌在墨斗中。可能有的人要问为什么不用墨汁?我想,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那时候家里很穷,即便是有墨水,也要省给我们兄弟姐妹用;另一个就是锅底灰活水取之方便,可以就地取材,制成的墨液浓浓的,不亚于墨汁,既省钱又实用,何乐而不为呢?总之,我觉得父亲特别聪明。我也清晰地记得父亲在做木匠活时,耳朵上常会夹着一只铅笔,而那些铅笔都是我和哥哥用过的笔头,父亲的节约可见一斑,当墨线的弹痕稍有不清楚时,父亲就用耳间的铅笔描一下。那时,在阳光的辉映下,父亲手拿墨斗,我觉得他好像是一位张弓搭箭的射手,手中的墨斗就宛如一张弯弓,墨线就宛如那弓弦,他用力拉起墨线弹向木块的那一刻,清脆的声音力透长空,啪的一声,清晰的线痕印在了木料上,仿佛飞箭正中了靶心。有时觉得父亲就像一位军中的主帅,那些木材就像是他的士兵,他“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些木材经过了他的排兵布阵,纷纷变成了窗框、门、车、犁……一切井然有序,都物归其位了。也许,只有它们成型的那一刻,那些木材才真正找到了来在这世间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找到了它们的生命真谛,而一切都是父亲赋予它们的。
在我看来,也许,一个行业,一门手艺,都必须有引路人或者师父,才算真正地入了行;并且,出徒后,手艺能够成为营生的一种手段,才算真正有了价值。父亲的木匠手艺是无师自通,又没有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任何财富,所以,父亲在别人眼中自然只能算得上是半个木匠。
大学毕业后,我经过多年的辗转和拼搏后逐渐稳定了下来,父母先后来到了我身边。母亲来时,只带了一些随身的衣物。等父亲来时,他身上却多了一个沉重的包,母亲打开时,才发现他竟把他的工具都带到了我这里。当母亲同他开玩笑,说他带来了家里最值钱的家当时,他笑得很开心。也许在他的心目中,那些工具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许,他认为他的手艺在我这里一样会有用武之处。然而,一段时间过后,他发现他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清闲,一无是处,他的工具除了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里,根本无人问津。也许,那一刻,他有了一些失落,他为那些工具黯然神伤,因为他和他的工具都迷失在了这座小城中。他不断地提出离开,无故地发脾气,甚至有时还很暴躁。无奈,母亲劝我让他离开,并且不久母亲也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家乡。从那时起,父亲再也没来过这座城市,直到他永远地离开了,我都没有再膝前尽孝过。我每每伤感时,母亲常劝我说:“君,你不要难过,我们土生土长在农村,城里的生活我们过不习惯,即便是那时你勉强留下他,也不会有好结果,你的心到了,我们都明白就好。”
新冠病毒肆虐了我们的小城。父亲去世时,我正在隔离中,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也从没问过那些工具是否已经随着父亲入土,是否能在天国里依然成为他荣耀的资本了。一个人,无论伟大,还是平庸,最终都将归于尘土。但是,这一世,父亲,那个别人眼中的半个木匠,在这个无尽的宇宙中似一颗流星一样曾经划过,而且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美丽长弧。这一世,我与父亲只能缘尽于此;这一世,我与父亲只剩追忆。相信,我们在浩瀚无际的宇宙中还会相遇,到那时,或许,我们可以再叙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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