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旅程就是这样,用大把时间迷茫,在几个瞬间成长。——瑞卡斯
01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随波逐流,他们总是说,“顺其自然。”这就是流浪者心态。他们的精神没有发源地,也没有方向,直到不知不觉完全成为洪流的一部分,一颗不起眼的水滴。大限将近时,他们回顾一生,叹道:最好的命运应该是怎样的?如果有命运这个说法,那么一定存在一个最好的,也就是人应该追寻并得到的。
一个叫陈一飞的男人却不相信。他在每一个人生岔口做了最合理的抉择,最后换来的是事业尽毁,家庭破裂,而且,他现在要死了。
古希腊悲剧的本质是,命运不可改变,人无法逃脱命运的悲剧。它是一种悲观的宿命论,否定了人的自由意志。
可是,对一个将死之人,他临近了这场悲剧的终点,能否利用最后的一点时间做出一些改变呢?过去决定现在,现在决定将来。改变了过去,也就能够改变将来。他不要做一个命运的流浪者,他要夺回自由意志。
陈一飞是一名私家侦探,今年43岁,此刻,他正躺在一个胭脂红沙发上抽烟,客厅没开灯,一颗橘红的火粒在幽暗中闪烁,忽明忽暗。
沙发位于屋子正中央,犹如一座孤岛,后背对着门,来不来人似乎不重要,门是虚掩的。一张四方的高脚饭桌抵在墙角,下面躲着四张方形高木凳。桌凳老旧,40年前从一盘红烧肉流下的油渍和漆皮破损暴露出的木纤维结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离。桌凳已经十年不用,被灰尘覆盖,看起来晚景凄凉,它曾经见证了多少幸福欢乐的时光,一切逝去后,只剩这一层灰尘。桌子前的格子窗闭着一边,另一边用挂钩撑住,只开着一半,屋内青烟缭绕,它们忍受不了屋中的压抑,纷纷往那半扇窗口逃逸。
沙发的对面是一只一米二的储物柜,同时也是电视柜,放了一台22寸的小彩电。柜子显然不是原来的位置,它离后面的墙超过一米远,可见观众的视力不大好。电视没有开,反射着窗口的光亮。
男人专心致志地抽烟,那烟直挺挺的在他口中,竖着向下燃烧,如一条毒虫,缓缓爬进他的嘴里。他面色蜡黄,沉浸于忧悒之中,无声的叹息使四周的空气默然。他需要想的东西实在太多。
这张沙发也是他睡觉的地方,又脏又破,早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散发着一股万宝路生烟丝的呛鼻味道,像在垃圾堆里待了一个月后被重新发现出来的。旁边有张椭圆的木茶几,桌面只剩一半漆皮。上面搁着一个醒目的大青花瓷碟,簇拥着至少两包烟的烟屁股,像一朵绽放的菊花,那是“私人订制”的超大烟灰缸。烟灰缸旁平放着一个泥黄色的牛皮纸袋,装的是森海市二医院的化验报告单。这张报告单粗暴地告诫他:“如果想改变点什么,现在可以开始了。”死人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是真理。
烟灰即将崩塌之际,他条件反射侧身,灰轰然倒下,惊险地坠在地上,“毒虫”塌成一条细腻的粉尘。他拿定了主意。
他打着火机,另一只手拧起牛皮纸袋,纸袋垂下的一角凑近火粒外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体纹丝不动。烧到一半时,火苗子窜到他的指尖,他将报告单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一股塑料烫焦的臭味迅速充斥在客厅。然后他赶紧将木几上的半杯茶水泼进垃圾桶,一阵浓烟暴躁地翻滚起来。他突然感到胸部涌来剧烈的疼痛,放肆地咳嗽起来,尖锐的声撕破了空气,然后惨然吐出一口暗红的血。吐干净后,他从一旁的塑料袋里抓出两瓶药,照医嘱干吞了两粒,又点上一支烟。
他拖着吐血后虚弱的身体走到电视机下,拉出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黑色塑料皮包裹的小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绝密”信息。这本子与侦探事务所没有联系,他管它叫“账本”,并且不止一次想里面的账清掉,却总是拿不定时机。现在时机到了,他自由了。他长久以来背负着欠债者的愧疚活着。救赎自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他一页一页翻着本子,摇头嘟囔着,“烂账……”
那就开始吧!他双手拍了一巴掌,死寂的空气骤然惊醒。他从茶几上的烟盒捏出一支烟,将空烟盒捏成团,丢进还在冒烟的垃圾桶。
他翻到43页停住了,那里写着一个叫郑国实的人的信息。他一边看一边默默念叨:“现在……37岁了,好家伙,才37,一定会比我长命吧……”
他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对方声调高昂,喊道:“飞哥!又有活儿了?行啊!我辞职继续跟你混得了!”
陈一飞咽下口里腥臭的残血,装作精神抖擞,说:“小吴,我生意俏,还不是有你!那个收到了吧?我上午叫露露……”
“收到了!说吧,什么事,飞哥?”
“和你打听个人,可能你还记得……郑国实。”
“郑国实?那个郑国实?”
陈一飞说:“对,就是那个。”
“你……算了,不问。明天早上给你。对了,王队早上在电话里和谁说起你,当时我送资料去他办公室,刚好听到一点……”
王队和小吴都是陈一飞前同事,王队是上级,小吴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陈一飞想了想,点上烟,说,“他说什么了?”
“他说……一飞以前是自己人,这个不好吧。然后他看见我,说了两句就挂断了,还说我没敲门,其实我敲了。”
陈一飞皱眉头,“不知道他和谁通话?”
“没法知道啊,不过,看他脸色,应该不是什么小人物。”
陈一飞深吸一口烟,说“好,知道了。别忘了郑国实的资料,明天给我。”
接着,他继续往下翻,到了“李敬华”,他慌张的快速翻过,然后兴致索然,收起本子。先搞定这个郑国实吧。
他煮了两包泡面,开了一罐鱼罐头,这就是晚饭,吃完后他走去屋外。现在是晚春,这时正是黄昏,杏黄的薄云像纱帐铺满西面偏北的天空。一阵风吹来,陈一飞闻到了新叶青涩的湿气,梅雨季快来了。
房子位于森海市西侧的西川区北部,这是一片老社区,建于森海市的光辉岁月。现在,它与森海市一起堕入“光灰”岁月,这里的居民大多已衰老,数着日子度过单调的残生。社区居民楼大多七层,靠最北部山脚的余留了一些平房。区政府对这块犄角旮旯没兴趣,它们就像乱石堆里钻出的杂草,没有危害,也没有价值。陈一飞的房子便是其中之一,屋顶的一个瓷脸盆里栽着一棵仙人掌,是他已过世的母亲种的,活了三十几年,从纤弱到肥大,到干枯。从前,每次雨水过后,陈一飞就要从房子后墙的竖梯爬上去,为脸盆松松土。直到一年前,他松土时突然想起本以为不会怀念的父亲,失声落泪。他愤怒地甩掉小铁铲,索性再也不管,任它自生自灭。仙人掌生长的方向很不友好,它吊在房子正门上方,像一条狗勾着利爪向下凝视着。
陈一飞在门口抽了支烟,眺望远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新的人生?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房子的右边200米远有一座民国建起的小祠堂,祠堂边有两间小屋,住着一个算命的瞎老头儿。陈一飞小时候常去祠堂玩,后来老头儿还给他算了一命:“报应终还有,邪求不易寻。”
这时,盲人老头儿正从陈一飞家门前的水泥浅坡上来,一手捏着探路杖,一手提着小马扎。
“老孙,回来啦!”陈一飞喊道。他的声音响亮,自己也感到惊讶。他明明应该沮丧,却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焕发了生机。
老头儿愣住,朝陈一飞转过来,说,“飞,这雨不小啊,记得打伞啊……”说完,老头颤颤巍巍从陈一飞屋前走过,朝祠堂而去。他话音刚落,坡旁的大槐树招起风来,像得了令似的。
陈一飞回房,打开电视,正在重播昨晚的球赛,他歪躺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这是他生平两个爱好。居住条件简陋,但不影响追求爱好。
他并非一直这样落魄。5年前,他和妻子柳芳离异后,将永籁市的那套小别墅给了柳芳和儿子。同年,他又将森海市市区的那套公寓改做侦探事务所,自己只能回到西川区,住进儿时的房子。房子的主卧和次卧都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客厅的沙发和茶几兼做卧室和餐厅。
球赛结束后,险些入睡的陈一飞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了。无论把音量调得多柔和,他都无法睡着,于是又陷入与命运的对话。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个天真的婴儿。他试图从虚无中寻找一个明示。面临绝症,换做别人,第一反应是“否认”,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做井茶的时候,他从拒捕的罪犯脸上见过太多这种愚蠢的表情。他不会。第二反应是“愤怒”,为什么是我?他明白自己做过些什么,所以也不愤怒。第三步是“妥协”,他卡在这儿了,也就无所谓后面的“沮丧”和“接受”。他不妥协,他要改变。不是改变病症,是改变被病症胁迫下的“沮丧”和“接受”。
医生和他说的话犹在耳畔,第一句是,如果住院采用激素治疗,还能活3到5年。他正在考虑着,医生紧接着说,要戒烟。想到这句话,他遽然发笑,这不受约束的笑声在黑暗中显得很多余。医生的话好像戒烟能治愈他的病,他拒绝了住院苟活的建议,于是医生给他开了一点安慰剂。陈一飞笑醒了,翻身起来点了支烟。除了睡觉和吃饭,他几乎烟不离手。他抽的国产万宝路和国外的不一样,生烟丝中混合了烤烟丝,不过生烟丝的刺鼻味道还是能飘很远。
黑暗中更适合策谋不可告人的计划。抓到郑国实后怎么办?他很快有了答案:将他绞死,就像5年前这个人吊死程晓莲父母那样。命运教会他恶有恶报。那么他就要贯彻到底。
凌晨三点,外面响起挠头发的声音,好像下雨了……
第二天,睡了4个小时的陈一飞开着父亲留下的黑色老捷达赶去事务所——从前的那辆别克也给了妻子。
牛毛细雨。空气在雨雾中洗了,沁人心脾。这样清爽的空气应该叫人舒畅,惬意,精神抖擞,陈一飞只觉得湿冷,悲戚,他胸中又痒又疼,像被蚂蚁叮咬,他哀叹一声,在车里点上一支烟,将自己闷在浑浊的烟雾中。他并没有沉沦,更像是习惯一种特殊的状态,就像失恋后的愁苦,不会击败一个男子汉,但足够让他相当一段时间笑不出来。更不必说这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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