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得有这个机会重新见一下我从前的妻子，真的，我们分开得太久，而在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多少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它把我们各自的皮肤拉得宽松，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服服帖帖的，比如说，它使我们的眼神不再明亮，饱含着过去生命里发生的一切心酸和困惑。妻子像是站在往日时光里，像是站在所有时间的开端里，而我啊，我啊，已经走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离开她那么远啦。
我穿过大街，穿过汽车和人群，重新见到了她。她不如我想象中的苍老和悲哀。
她问候了我，“怎么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来不及开口，眼泪就想往下落。我喝光杯子里的啤酒，让酒精把快要溢出的泪水给冲回去，冲回眼眶的沙漠里。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说道，“我既贫穷，又孤单。”
“瞧，你就会在我面前装作可怜的样子，叫我同情你。”妻子说道。 我笑了笑，说道，“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一般，”妻子说道，“生活沿正常的轴向旋转着的，转啊，转啊，一天又一天，生活规律地如同太阳准时东升西落，就像重新又回到结婚以前的时间，回到还没有离开父母的日子，在父母的家里，当我完成了必要的学业以后，就整天呆在那儿的客厅，坐着聊天，喝茶，和父母、亲戚们、邻居谈所有令人生厌的、打瞌睡的事情，但我们就那么不厌其烦地，拿那些事情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像炒豆子那样来回翻炒。我们坐着，说着话，却不像是在说话，像是在演一出早就上演了千百遍的哑剧。
在那群衰老的人里，都没有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和热情啦，他们把这些都在那个客厅的熔炉里锤炼成了厌烦和苦闷。我差点儿被他们同化了，差点儿变成和他们一样没有灵魂的人，不，是灵魂衰老的人。但每天夜里的月亮拯救了这个差一点就酿成的悲剧，当我迈着疲惫的步伐从客厅里爬上楼上我的房间，窗户大开着，使空气透进来，冲散了我在客厅里沾染上的灵魂的衰老和疲惫，厌倦和没有希望。那些风、新鲜的空气，半大的月亮，使我的肉体重新活过来，从被苦闷熏坏了的客厅里回过神来，苏醒了，使我重新记起，我是一个妙龄女孩子，我是一个还没有出阁的待嫁女孩子，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可以拥有所有的幻想，不像楼下的那群老头老太太们，生活对于他们变成了模糊的往昔，生活在他们身后，而不是在他们身前。而我，我是个新的人类，是个该拥有幻梦的人，生活在前头，我抓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年轻！
于是我在那些月夜里尽情地做着关于未来的梦，父母、亲戚没有一个会来打扰我，会告诉我，‘停止做这些梦，和我们一块儿，一块儿在客厅里坐着，聊天，苦闷！’我便做梦，梦见未婚夫，梦见新的房子，新的客厅，新的生活。是啊，那儿全是新的，未婚夫将带着我离开这儿，远离这儿的一切衰老、腐朽和苦闷，我们将一起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那儿到处生机勃勃，不会再有令人昏昏欲睡的客厅的谈话，不会再有衰老的灵魂蛊惑你，叫你沉沉地在生活的黑暗中睡去，叫你忘记自己的青春、肉体和美梦。是啊，那儿容许所有的一切，你尽可以做白日梦，因为你年轻，所以白日梦总归说不定能实现，你尽可以快活地享受生活，用美酒、甜饮料、散发阳光香味儿的橙子橘子犒劳感官，用爱情和嬉笑装饰房间。
我在梦里暗暗期待着。
而当你，我的丈夫，未婚夫，当你终于从我黑夜里的幻梦里出来，带着年轻人的猛力跳动着的胸脯，来到我父母的客厅，来到我的身边，把我从父母的客厅里带走，把我抱上汽车，离开我出生和成长的家乡，到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我多么兴奋啊！似乎从那一天开始，我才懂得阳光像是蜂蜜，空气是盛装滚烫的蜂蜜的大锅。新的生活终于开始，带着所有我曾经梦幻到的元素向我扑来。
但好景不长。没多久以后，我发现，新的生活也饱含苦闷和无聊。甚至它不比曾经被我抛弃、远离的生活更好一点儿，当生活的轮子被你拨转到这个新的方向上以后，我的肉体和灵魂被它颠簸得甚至更厉害和更疲劳。
如果我原先仅仅是感到苦闷，那么现在感到的不仅有苦闷，还有痛苦。是生活琐事鞭打的痛苦，它们像是蜘蛛吐出的丝网，我是上面被捉住的苍蝇，无计可施。而你呢，你当时也同我一样，被这些事情困扰，变得对生活、对我——你的妻子感到厌烦。我看见一直在你脸上的对于生活的热爱和因之而感到的幸福都消失了，你也开始变得苦闷，急躁，沮丧，悲哀。我想，是我破坏了你对生活的兴致，你本来是乐呵呵的，笑嘻嘻的，不懂得哀愁，不懂得苦闷，但现在，你和我结婚了，把我带进你的生活里，却懂得了这些事情。但生活教会我的只有这些啊，我从父母身上继承来的只有这些。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贫乏，能够奉献给你的东西太少太少，而你却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你要求从生活里，从妻子身上拿到更多，更多。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了。而我，我真痛苦啊，因为我知道自己又会陷入曾经生活的节奏了，那儿一夜一夜的，再没有关于青春、生活的幻梦啦。
从那一刻，我就开始真正陷入衰老啦。终于变成了和我的父母、亲戚、邻居们同样的人。我们拥有同样衰老和烦闷的灵魂，对于生活不抱希望，真正的生活全在越来越模糊、难以记起来的往日，我们现在的生活是一群群可悲的影子，说不上真实，比不上真正存在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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