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时起，就记得他出入总是一个人，嘴里叨着着一根长烟袋，不时吐出一团烟雾，一手捏着烟杆中间的一个绳结，从绳结处沿手臂垂吊下来一个不停摇摆的烟草包，吊绳的下垂力束紧了烟草包口，像个梨儿；一手不时的握成圆弧状，顺着他自己的下巴摸下来，那手心里就摸出了一撮山羊胡须来，直滑到最长的那一根，手也随着由圆弧形慢慢变成了拇指与食指夹着最长的那胡须往前弯了弯，仿佛一个兰花手，自然而又潇洒，那胡须也像特听话似的，下面微微前翘，不知是胡须由着手势长，还是手势由着胡须变，那胡须有模有样的垂在了他的下巴上。
因为有胡须在，就显得他特别老，其实本来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就像八十岁，满脸布满皱纹，一双眼睛经常笑眯眯的使脸上本来就很多的皱纹更多了。
没有见过他身边的女人，常常他吃烟的时候，人们对他说：“给你娶个女人吧？”
他就深深地吸进去一口烟，悠悠地吐出，叹一声：“唉……”不语，似乎有满腹心事不能再提。
他不关心女人，他倒关心国家大事，他有个小收音机，经常收听一些中央新闻，然后对人们讲，不管人们听不听。
他爱听人讲故事，但是他更爱自己讲故事，讲起来的时候别提有多带劲了。
他经常对我们说些倒话，使我们一时听不懂，等我们猜对了，他却在那里哈哈大笑。
他看似无忧无虑，其实他对我们的前途常常唠叨不休，很担忧我们将来的日子怎样过，是不是也像他那样衣不裹体，食不饱腹。
他自己给自己做饭，每天端着一个大瓷碗，吃着常吃的玉米面糊，此时吃饭你就看不到他的嘴唇，他的嘴唇靠近碗边，那上嘴唇的胡子也像一队饿极了的小人，随着他嘴唇的翕动，舔食着他的饭食。
“给你娶个女人吧，让她给你做饭吃。”
“我胡子一大把，谁肯跟我啊？”
因为他有长胡须，没了丈夫的女人也不想来跟他。他也不过份其想，却常常用手在胡须上摸啊摸，直至摸出最长的一根来让人们看。那胡须是他的骄傲，那胡须是他的光荣，那胡须是他的生命，那胡须是他的希望，那胡须是他一生的陪伴，他把一种执念寄托在胡须上，他爱他的胡须，任谁也不能伤害他。记得有一回在李妈面前摸胡须，想让李妈给他发一声世界般的惊叹，没想到差点儿叫李妈一剪子剪掉，从那以后就再不敢在女人面前炫耀，也只有在我们孩子面前逗我们玩，让我们看他的胡须多长多长。他小心的摸胡须，他轻轻的摸胡须，那是他爱护他的胡须。
他还会算命，常说什么人各有天命，以及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还有“耳白于面，名满天下”等，挺精于此道，因此谁家儿子娶媳妇了，就找他来看相，谁家闺女要出嫁了，也找他来看相……他都为他们说的头头是道，而且还很灵验。他算中了我的命是土命，是马蹄儿跑得带起来的那点土的命，又看我面相，头大脸宽，两耳垂肩，将来必将当官，说得我似信非信，心里却盼望着我的未来。
他算中了他自己的命是克妻命，据说他娶过三个女人，第一个是在生孩子时难产而死，续娶的第二个在逃荒路上冻饿而死，第三个女人是解放后娶的，不想也因病而死，所以他再不敢去想女人，怕再娶一个白活。
原来他是没有胡须的，他生的一表人才，高大魁梧，的确是人中骄子，但他命不好，他也曾努力改变命运，不想三个女人留不住一个，他相信命运了，并寄希望于算命，也再没有刮胡子，任由脸上的胡须生长，几十年来，就成了人们不断看到的样子，也是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一手拿烟杆，一手摸胡须，东家门出西家门里，一个人喷云吐雾，悠哉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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