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潇潇,竹也萧萧。
李越秋戴笠披蓑,抱剑立于竹林深处,隐在浓墨的夜色和竹影之间,双目微阖,或在听雨。指间夹了一片竹叶,捻动着。雨静默地观望,把夜色染得更加浓重,斑驳竹影间的微弱的光消没殆尽。
一滴雨滴落在斗笠边缘。
“啪!”
李越秋倏地睁开眼,指间的竹叶破空飞逐出去,和眼神一样凌厉。
在他身前不远处,竹叶和一支小箭迎面飞过,双双被割作两段,然后像残翅的蝴蝶一样,轻而无力地划破雨幕坠下。没等竹叶落在地上,李越秋已经先它们一步擦肩而过,手里那柄剑骤然出鞘,直取小箭射来的方向,霎那间,漫天雨珠都被剑气激碎。
还没等这一剑接近,前方竹丛中突然一个人影翻身跃起,掀起半空碎雨朝李越秋劈头盖脸打去。雨声中夹杂着锋利的割破空气的声音。李越秋稍一侧身,三枚只听得微弱响声的飞镖擦着衣摆飞过,还有两枚打在了随他身形扬起的蓑衣上,又被随手一挥震掉在地上。
五枚飞镖虽阻得李越秋缓了一瞬,剑锋还是如期而至。对方又往后急退,边退边掷出几把飞刀,封死了李越秋周身,直锁面门咽喉。而李越秋手中那剑锋风雪打枯叶般信手一扫,扫过迎面而来的飞刀,铮鏦响作一片。剑气之下,飞刀如同枯叶一样纷纷坠落——可竟有一把鬼魅般穿过了剑幕。
剑锋之下的飞刀如同枯叶一样,但飞刀却不是枯叶。疏漏的那把飞刀完全可以取了他性命。李越秋能感觉到寒风擦着自己的脖颈过去,肩膀上的蓑草被斩断了几根。
李越秋的耳力终究不如剑法那样高明,在这样几乎没有光亮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加上雨声的干扰,还是出了疏忽。
可这把飞刀未能取成他性命。如此,那把飞刀在李越秋眼里便和云烟一样了,过则过矣,再念无益。当念的是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对手。
对方停在几株错落的竹子后面,站定之后未再有动作。几息僵持,突然开口道:“李千钟。”
李越秋闻似未闻,依旧保持着横剑身前的动作,不置一词。
昔年李越秋凭一柄断鸿剑纵横四海,傲视群雄,此人又豪放能饮,千杯之后仍神色自若,谈笑从容。曾有好友赞他道:“剑断孤鸿。”李越秋仰头饮尽杯中酒,哈哈一笑接道:“酒尽千钟。”从此这八个字就冠在了李越秋姓名之前,人称,“剑断孤鸿,酒尽千钟”李千钟。从此这“李千钟”就叫了开去。
自己的名号从对方嘴里叫出来,李越秋不愿接话,只凝神专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有人买了你的命,我来杀你,”应该是个年轻人,声音还有些轻佻,“顺便来见识一下,‘剑断孤鸿,酒尽千钟’的李千钟,何以负此盛名。”口气狂妄。
雨打在竹叶和李越秋的蓑笠上,沙沙作响;李越秋还听见雨打在断鸿剑上,叮咚清越,一如他手中的这柄剑挑开别人手中那些废铜烂铁的声音。这声音李越秋不知听了多少年。他本是一直都听不厌的,可今天不知为何,竟有些厌倦。
听着对方口出狂言,李越秋陈述般的语气却平平淡淡:“阁下要见‘李千钟’,却不携酒来访,反倒兵刃相见。”顿了顿,又道:“若觉得还是李某项上这颗人头值钱,又何必见什么李千钟。”
“哈哈。”对方突然笑了,声音不大,却笑得意气轻狂,恍然是年轻时的李越秋自己。
李越秋想起来这来者是谁了:年轻人,后起之秀,暗器功夫十分了得,一手飞刃使得出神入化——当今之世也只有高峄这么一个人了。
高峄的笑意还含在话里:“那今日便着你脑袋一用,借我去换几个酒钱。”
话音未落,一簇柳叶刀已然撕开雨幕,莲间戏水鱼一般迅疾灵动地穿过竹隙,朝李越秋射来。李越秋身形一晃,消失在高峄的视线里,那几把柳叶刀咄咄几声,打在了李越秋原先所立处之后的竹杆上。
高峄在昏暗的环境里,向来不依靠什么目力。侧耳聚神一听,指间一枚飞蝗石朝左疾飞而去,当啷一声撞在了剑身上。
剑身兀自嗡鸣时,高峄也消失在了李越秋眼前。李越秋纵身一跃,极快的身法让他虚化成了一条黑影。在竹子之间几个转折,李越秋衔在了另一条黑影之后。
两条黑影在无数修竹间穿梭飞跃。一条黑影几近邪魅,闪闪烁烁,东西飘忽不定;而另一条黑影速度奇快,转折之处总是出人意料,跳跃飞扑时有几分飞鸟灵猴的形态。
竹林里一片悄然。黑影闪动,偶然一次交锋,发出一声铮鸣,再归于寂静。
又是静得只剩雨声了。
这已经变成了速度和身法的较量,高峄见长于飞刃,可李越秋不行,若想制住高峄,必要近身;可高峄若被李越秋近身,哪还有什么胜算?高峄借竹林的层层阻隔,试图拉开一段距离,李越秋却丝毫不受影响,紧紧地衔在后面。高峄不敢有丝毫滞缓,更遑论出手。
距离僵持在这里,两人都不敢轻易出手,打破这个平衡似乎对谁都无益。
可高峄不愿意僵持在这里。
李越秋毕竟是李越秋,高峄还是低估了他的速度。高峄绝不甘束手待毙,眼见距离被一分分追近,果断回身,抬手一支袖箭自手底射出。可这支箭也太过匆忙,李越秋侧身都不曾,堪堪躲过,趁高峄这一出手,又追近一截距离。
高峄在竹丛之间左迂右转,李越秋步步逼近,此时却见高峄突然定步,李越秋心下一动,已然回防。高峄手腕一抖,一枚飞蝗石激射而出。李越秋欲继续追击,提气护住腰间,步法微变,错过了穴道,却还是硬挨了这一击。
高峄似乎在自投罗网。定步这些功夫,李越秋已然追至眼前,断鸿剑在须臾之间便可划破脖颈。面前掠过尖利的寒风,高峄不为所动,反手又一枚飞蝗石朝李越秋腰间飞去。
近手的飞石更为迅疾。李越秋闷哼一声,不知是因为被飞蝗石击中,还是在嘲笑高峄的不自量力。但剑势确实有些偏移——高峄左手反握一把短匕,挑开了封喉一剑。
剑锋划破高峄左肩的衣衫,一串血珠顺着剑尖飞溅而出。
高峄此时第三次出手,气势明显不逮。李越秋左手一伸,松松将飞蝗石捏在手中。
高峄稍得一口喘息,四望无处可退,霎那间心思圜转,足下一点跳上了竹梢,泥水飞溅起尺余,打在近前的李越秋的蓑衣上。李越秋见高峄腾空而起,斜点着竹杆亦追上了竹梢,正飞身而上时,又一阵机簧响声,几支小箭连珠而发,这几支小箭依旧是直取面门。
剑带起的寒风已经擦着高峄的衣袖了,李越秋却被这几支小箭阻了下去。
高峄在竹梢上换了方位飞掠而去,李越秋落至半空,脚踏在一竿竹身上,借力一蹬重新跳上竹梢,纵剑追上,却未注意到高峄刚刚驻足过的竹子,被压得弯了些。
几支小箭并未给高峄争来多少时间,没有了竹杆的遮掩,反倒对李越秋更为有利。高峄没有再出手,似乎身上的暗器已经用尽了。
——但是李越秋突然意识到自己中局了。
——但是为时已晚。
断鸿剑向高峄刺去时,高峄转过身来,不设防备,只把手中仅剩的一把飞刀对准了李越秋。
收剑或者收刀都不可能了。
断鸿剑翩飞,飞刀出手。
电光火石。高峄从竹梢坠下,李越秋只勉强站在竹梢上,右膝上赫然插着一把飞刀,刀锋夹在骨缝之间。
高手再高,也怕亡命之徒。刚才高峄正面相迎的几乎是穿心一剑,李越秋没想到高峄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换两败俱伤。疼痛还是其次,李越秋清楚,自己这条腿,怕是就此废了。
高峄左肋下的衣物已经被刺透,血从破口处漫涌而出。他身上的确已经没有什么暗器了,但是还有一把短匕。高峄挥匕,朝虚空中一割,似乎春蚕吐丝时,突然断了线。下一秒,竹林中颤栗般狠狠一抖,一排飞刀从竹林中厉啸而出,从李越秋后方袭来,取的是下盘。
高峄只来得及再一挥匕,尔后便摔落在了雨水和污泥之间。李越秋左腿强撑着跃起,避过这一排飞刀,却迎面又一排飞刀射来,封喉穿心,一如高峄狂妄决绝的风格。先前那一排飞刀只是为了把他逼上绝境。李越秋在空中无路可走,只得挥剑去阻。他挡得住一把飞刀,却挡不住一排。一把飞刀擦过心口,没有斩断心脉,李越秋却感觉到紧随其后的一把飞刀,似乎刺破了胸腔;而另一把飞刀没进右臂,吞至刀柄。
李越秋借身边竹杆落在地上,踩进泥水里,右臂发抖,呼吸有些颤动,每一口气都带着血腥气。不让断鸿剑掉在地上,是他右臂最后一丝力气了。高峄撑着竹子从地上挣扎起来,血从伤口中泉涌而出。
高峄一张口,嘴里也溢出鲜血。
“山高水长,今日先告辞了。”
“不送。”李越秋哑声道。
高峄身形摇摇晃晃,似乎在对抗伤口让他佝偻下腰的疼痛,就这样趔趄消失在竹林另一边。
山高水长,高峄或许已经没有来日的机会了,李越秋清楚那一剑伤势如何。李越秋也清楚自己伤势如何,自己可能也没有再会的机会了。
弥散了血腥味的空中带着三分雨气,还有一分竹叶和泥土的清香。李越秋看见不远处的竹杆上,插着自己轻松躲过的那支袖箭,箭上系着一根细线,线上沾着雨水,此时已经松垮垮垂了下来。
李越秋靠着一株竹子慢慢坐下,拔出三把飞刀,倒吸了几口冷气,却让疼痛不减反增。简单处理过,血流了半身。李越秋在附近认识一位大夫,若能等到天亮,就去瞧一瞧他。
等擦拭干净剑上血迹,归剑入鞘,才发现雨早已停了,月辉正照耀下来。
李越秋抬手,掀笠解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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