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哥哥来电话:家里的东西快搬空了,过几天老屋就要拆掉。这消息让我始料未及,虽然老屋已历经百余年。
老屋大概是曾祖父最得意的作品了。
从槽门进来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四合院里有四个天井,五个大厅,两个藻井,有包括碓屋塘屋等大大小小三十几间房子。墙面由三合土夯筑而成,天井、下水道均由窑砖铺设。曾祖膝下五子二女,人丁兴旺。子女一天天长大,结婚生子,偌大的四合院日渐拥挤。于是长房介凡公参考留日大弟德翰公的意见在四合院西边的花园里修建了一幢日式房子。房子与四合院相连,灰瓦白墙,四方屋檐,两侧吊楼,风格与四合院迥然不同,当时人们称之为“洋屋”。
我没见过原味的老屋,父亲也从没有给我们讲过有关老屋的故事,我只能从老四合院的占地面积、精巧的布局、斑驳的围墙及大门的石质构件想象出昔日的繁华。《皇考唐农公墓记》载:“皇考寿终于己巳季夏……逾年,家遭秦火,奉母城居凡十一年。越己卯,萑苻敉平,携眷归来,兴土木,复旧居……”即一九三0年,老屋毁于战火;一九三九年,逃难回来的祖父们开始修缮老屋。听母亲说:老屋曾成了草坪,杂树都有碗口粗。直到一九四六年,父母订婚,爷爷才重修了属于他的那几间房子,给父母做婚房。
我懂事时,堂伯一家住在祠堂里,只有划为坦白地主的父亲还住在老屋内的两间半房子里,其他房子全分给了农民朋友。每户两间房,住了二十多户,近百号人,老屋完全成了一个大杂院。
同一个屋檐下,近百号人,热闹非凡。鸡飞狗叫,几无宁日。白天,大人全出集体工了,剩下一堆大小不一的孩子们。这时,老屋成了当地最大的乐园——几十间房子相连,雨天淋不着,晴天晒不到。男生捉迷藏、掏鸟窝、打纸板、滚铁环,自得其乐;女生踢毽子、踢房子、玩石子、端棋盘,各有所爱。欢闹声吸引了周边的许多孩子。
鸾山寨上石料场上的炮声响过之后,搭汽划子上来的人经过湖头时,上午的各项玩耍也告一段落,各家各户开始淘米蒸饭。有稍大点孩子的人家由孩子做;有老人在家的由老人做;孩子还小的人家,大人抽空回来完成。锅碗瓢盆一阵热闹后,整个老屋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和米饭的清香。十二点以后,大人们收工回来了,男人们光着膀子用力摇着蒲扇,女人们挥着铲子开始炒菜。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大人小孩各自回家用餐。饭后,男人们开始午休,女人们还在忙着剁猪草煮猪食,小孩子则溜出门到前塘湖溪里洗冷水澡去了,老屋渐渐安静下来。
傍晚时分,女人们依旧在灶台边准备晚餐,孩子们则光着屁股在天井边坐在木盆里洗澡。有几个淘气的隔着天井互相泼水嬉戏,输了的嚎啕大哭,赢了的被大人追着打,孩子光着屁股哭着满屋子跑。晚饭后,女人们洗完衣服哄着孩子早早地睡了。男人们有的聚在一起抽烟聊天;有的在一起玩纸牌——赢家开怀大笑,输者“戴斗笠”“画眼镜”“画胡子”。
碰上下大雨不能出集体工时,男人们便在家修理农具,结着草绳,切着烟丝。女人们便在家赶着针线活,开始给孩子们准备过年的鞋袜。孩子们在大人眼皮低下依旧玩着他们的游戏,只是没有往日那么放肆。
记忆中,老屋里放过电影,搭台唱过大戏,开过批斗会,办过无数的红白喜事。记忆中,老屋里不时来些木匠、篾匠、铁匠、裁缝、漆匠等手艺人。每每有手艺人到来,人们一有时间便会聚在一起围着那些刚做好的木器、篾货、铁器等品头论足、各抒己见。遇上要帮忙时,大家很乐意伸出援手。记忆中,老屋最热闹的是大年初一的大拜年:大厅屋摆上十几张八仙桌,十几户人家把家里最好的果子端来,近百号人聚在一起吃着果子喝着水酒聊着开心的事儿。大家互道祝福,亲如一家,其乐融融。即使平时因小孩因牲畜有过纠纷有过口角的,此时也都客客气气,和和睦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屋里的一些住户开始异地选址建房,一些住户则在原址上建房。到二十世纪末,偌大一个四个院、一幢日式房子早已面目前非了。
今天,哥哥又来电话:家里的房子已经拆完。
别了,老屋!别了,承载着太多情感的老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