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卢锦相识超过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前,刚上小学的两个小姑娘。分食一包零食,咬耳朵讲小秘密,以及分享新的文具。她总是扎两根又黑又长麻花辫,眼睛大得惊人。
我从来都是不靠脸而靠厚脸皮吃饭的人,见到美女就死缠烂打,恨不得全世界的美少女都是我的好朋友。那时候的美少女一般脸皮都还薄,在我汲汲不舍地第一百零八次盛赞她的美丽之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大概是跟我做了好朋友的缘故,红颜薄命的戏码没有没有的。卢锦的理科成绩好得惊人,直接把我碾成了渣渣。当然被碾成渣的又不止我一个,男生都有一堆啦。她后来的老公,是碾来碾去都碎得不太厉害的那个。
前段时间卢锦二胎产子,过了月子,我去看她。说起来好久不见,隔了几座城,还有一堆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光,只剩下一屁股从童年旧事里长出来长了几十年牢不可破的混不吝,俗称“谁都不敢说的话我敢说”。
不过卢锦的状态看上去可真不怎么样。大眼睛浮肿,脸色虚黄,没精打采的。虽说产后多少都会有些改变,但月子要是坐得好,本不应该这么天差地别。
我还记得三年前她来我所在城市出差,第一个娃娃刚满周岁。卢锦神气完足的样子,倒比瘦得摇摇欲坠的青春时代更漂亮几分。
现在这是出了什么问题?婚姻不和?恶婆婆欺负?身体状况不好?
根本不需要我问,当事人就开始倒苦水了。卢锦说,自己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好,怀孕的时候贫血得厉害,血红蛋白数量降到六十几,天天躺床上吸氧。临近分娩,医院不肯收,说产后大出血的几率太大,怕到时出问题。最后托熟人找关系好不容易进医院里待着,找最好的大夫,也没拦住,还是大出血,鬼门关走一遭总算回了魂。
卢锦讲得激烈,她老公在一旁一声不吭。
等到她情绪没那么激动的时候,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老二安安静静地一直睡着。仍是个男孩,眉眼和哥哥很像,只是明显没那么壮实,据说一口母乳都没喝上。我都觉得怪可怜的。
“不是第一胎的时候就贫血吗,我记得。”我问卢锦。
“对,大概是因为那会儿年轻吧。其实我没想要生二胎……我自己是不想要的,旁边人个个都催……”
我有些愕然。这个话放在平时是挺平常的,现在白白净净一个小娃娃都躺在旁边了,听起来就有点怪怪的。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扮雕像的男人说话了:“都过去啦,现在多好,平平安安的……”
话音没落,卢锦一下子就爆发了:“你好还是我好?就为了满足你自己想多要一个孩子!你自不自私?你明知道我不适合再生!你就是愿意拿我去赌!去冒险!”
她老公还嗫嚅了几句,大意是“做了万全准备”之类的话,不过都淹没在卢锦尖利的嗓音里了。我一看这架势,跑不掉的产后抑郁,可能还挺严重,后来出门的时候,我跟卢锦老公建议,可能该去找一下心理医生。
这个情况,应该是全家人都始料未及的。我大概能明白,面临生死关口的恐惧感,和那种对肉体和精神都无能为力的虚弱感和焦虑感,能在很大程度上摧毁一个人的神经防线,让人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
几乎每个女人都曾遭遇不同程度的这种状态。单单我所听说过的,就五花八门,说出来不要吓坏还没生过娃娃的女读者们。有从三个月就开始保胎到生产的,有怀孕就严重孕吐到七个月的,有整个孕程各种病痛不能吃药只能硬扛的,有本来想顺产结果顺转剖受两茬罪的,有挺着大肚子被扔在待产房里连床被子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穿裤子大冬天冻得全身发抖的觉得心苦如黄连的……卢锦这种真的过一趟鬼门关的不多见,可是,生育真的是一件磨折人的事情。
但也唯其如此,生育权才真正是应该彻底归属女性的一个权利。生,或者不生,生几个,都要度心量力而行。勉强生下来,为别人的意愿生下来,去经历无人能够分担的身体痛苦和心理波动,最后懊恼后悔——我从卢锦的声嘶力竭里看出来一点因为背叛自我而生出的气急败坏,她本来也是个几乎过分要强的人。我真的觉得这是不应该的一个决定。
听说卢锦也不太疼爱这个小儿子。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结果,对孩子多么不公。有这样沉重的经历关联,他还未晓事,那个生他的人,对他已经有心结了。
我将这件事情,与一位律师朋友说起。同为女性且同样以理性著称的这位朋友说,如果是她,要生可以,第一,孕前先买保险,受益人写自己父母;第二,房子车子全部财产都先转到老娘这里,不管这男人有无前科是否忠厚,这叫最底线的自我保护;第三,商定孩子出生后爸爸的职责范畴,需要的话细化到时间和金钱分配,这叫和利益相对应的责任承担。
我目瞪口呆。
我不反对这样条理分明。但纵然一切都能变成条款,感情应该归到哪里?尤其是,那个孩子本应获得的、来自母亲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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