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同时发现那年头时间总是三月份,总是星期一,于是,他们明白了霍塞. 阿卡迪奥. 布恩地亚并非像家人说的那样疯,相反,只有他才有足够清醒的头脑来看清这样一个事实:时间也会有差错,也会出故障,它也能被撕成碎片,在一间屋子里留下一块永恒的碎屑。”
——摘自加西亚.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前几日去朋友家,朋友正在平整菜园,我们又看了刚发出紫红色嫩芽的魏紫,还有刚搬到院子里的山茶和小桑树。朋友说以前刚搬来时院子里杂树丛生,野草近一人高,院子很大,竟有“风吹草低见牛羊”般景象。现在院子平整,草坪泛绿,眼见得春天杂花生树的景致就在眼前了。
如果世间真有魔法,时间必是其中一种。一些事情一点点做掉,一些变化一点点发生,但我们无法捕捉到那渐变的过程。非得有一天,抽出两个时点,设为“今”与“昔”,才看出时间的迁移让事物面貌有了怎样的变化。
这个月完成了春节前确定的交易。在屋检的时候,和朋友顺便看了整个building的地下室。不得不说,这百年建筑的地下室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具特色的地下室了。各种设备的把手还是1920年的,黄铜的,只有亲眼见到这些才真的有那种感觉,有些物质实实在在地穿越了时间的层层迷雾,仍以最初的方式被保留和存在下来,它们还在构成今天的世界,就如一百年前。地下室墙上很多图画,布置得如同艺术长廊,最让人惊喜的,是很多中国的山水花鸟画。虽然都是印刷品,但在整个地下室新与旧同时并存的新鲜又古老的氛围里,那些画竟如同有了新的生命,得到了新的诠释,也让这栋建筑有了完全不同的内涵和信息。地下室进口的墙上,有一朴素的镜框,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Honoring Frank L. Gamst
who lived here and served as
Superintendent and later Building
Manager at 38-42 Linnaean Street From
1968-2013.”
这位老人在这里生活了45年,在这栋建筑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我和朋友都觉得那些美丽独特的画,和同样美丽独特的地下室风格可能都是老人生前的手笔。
看岁月不断流逝,慢慢会感到世间事不但不能一蹴而就,甚至很微小的事都不易完成,就会对这些穿越岁月的印记产生由衷的敬仰。我很难在近十年时间内不间断地去整治一个院子,让它成为有树有花有菜的所在;更不会用四十几年时间在一栋建筑里不断去用心,让它变得更有韵味和内涵,让观者流连,难以忘怀。反观自己,不知道自己用上天赐予的一样的时间,做了什么,又完成了什么。
后来真的有点想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一次次沿查尔斯河从Newton上行到Watertown之后。这一段是以前带女儿徒步的路线。女儿那时只有十一、二岁,爱尤克里里,爱听故事,不爱走路,喜欢在学校里经常唱的一首歌:“Sing to the mountain, sing to the sea. Raise your voice, lift your heart. This is the day the lord had made. Let all the earth rejoice……”我们在这条路上讲过《白水湖春梦》,走到Watertown之后第一件事是去一个小店里吃pepperoni。
原来一直以为在各个城市的短暂经历不足以让自己对某一段生活留下深刻记忆,所有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模糊成一片不可辨认的迷雾。但上天赐予人的一样也不会少。在我无意识地从查尔斯河畔经过,无意识地莫名悸动,那些细节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尽管我什么也没有完成过,但时间,依然给我留下了深刻、生动的东西:它分毫不差、纤毫毕志地保留了当年。在那里,有一个小孩子唱着,走着;在那里,有一个自己,说着,笑着。这就像时光的琥珀,在那晶莹透剔的光里,一切既没有向前,也没有向后,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就像一片叶子,一粒微尘,或者就像地下室那黄铜的把手,完整地、不变地保留下来。一眼看过去,不必分辨,知道就是当年。
我不知道这样的琥珀在记忆中是否还有。人是否有了这样的琥珀,就不再感觉到岁月流逝?也许是的。就像马尔克斯说的:“他们还同时发现那年头时间总是三月份,总是星期一,于是,他们明白了霍塞. 阿卡迪奥. 布恩地亚并非像家人说的那样疯,相反,只有他才有足够清醒的头脑来看清这样一个事实:时间也会有差错,也会出故障,它也能被撕成碎片,在一间屋子里留下一块永恒的碎屑。”
也许人就是这样,一径向前走着,做自己要做的事,要实现或者追求什么,那些可能并不可得,但总会有印记留下来,自己或觉知,或不觉知。史书里写下了一些事件,但人们用另外的方式记述或者记忆了自己的生命。每个人的记述方式都不同,生命一面予人经历的时间,一面予人缅怀和定义的空间,也许人终是在世事里走了一程,在心里又走了另外的一程。一切似乎是可以规划的,那可能指的是外在经历,在那里我们大概会在规划中遭逢命运。而在心里的这一程,无从计划,也不知起止,但却是生命中最重要也最闪光的部分。这不是别人为我们制作的可以悬于墙上的纪念,而是我们活着时与自己时时刻刻为伴的感受。也许,等把散落的琥珀一颗颗拾起,再拼接起来,就可以看到岁月的全貌了。
而那时,是否就是《百年孤独》的结尾:“这手稿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因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绝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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