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五岁的儿子南瓜突然跟我说:“妈妈,我每天晚上都会想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说:“什么事情呀?”
南瓜说:“死。”
我抱着他,说:“为什么觉得死是很可怕的事情呀?”
“不知道,就是很可怕。”他说。
我嘴上说:“死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啦,就是因为每个人都要死,我们才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天呀。”心里却在想,果然是我的儿子啊,你老妈也是从你这么大的时候开始怕死,怕的不要不要的呢。
为什么怕死?怕爸爸妈妈会离开我,怕看不到喜欢的动画片的最后一集,怕再也吃不到小浣熊干脆面。但同时,死亡对于五岁的我来说,又有着那么一丝鬼魅般的吸引力——人死了之后会是怎样的世界?会看到什么?还会有担心和害怕吗?
也就是在我五岁的那年,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死亡”。我看到病床上已经离开的父亲,我在火葬场朝他挥手说“爸爸再见”。这是我的人生电影中两个无论如何也擦不掉的画面,它们就像纹身一样,每一滴颜料随着针刺进皮肤,牢牢地抓住每一个细胞,再也跑不掉。
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是某一天,一个在世界上存在过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了?是妈妈每天早上对着空床流下的眼泪?还是半夜袭来的绵长的要命的思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有点可怕呢。
我一直不知道爸爸的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早就忘了当时的我心中有什么悲伤,我甚至连他说过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好像是有人用橡皮擦把这个人从笔记本里擦掉了一样。虽然我那样近的闻过“死亡”的气息,但我却不敢看它一眼。在后来三十年的人生中,我憎恨它,恨之入骨。
我甚至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也会死。
直到我上了一堂关于“生命”的课。
用一整天的时间去谈“生”和“死”,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我哭了整整一天。
在这堂课里,我听到了很多故事。忍着悲痛,陪着最爱的妈妈走最后一段路。曾经身患恶疾,但始终勇敢地面对生活。在太平间里看到父亲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这世界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看到了“死亡”给每个人留下的功课,它笑着说:“面对我,你将得到一切;背离我,你将一无所有。”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生命就像是一个永不停止的列车。在某一天,你上了车,车上有很多等着你的人,他们是那么欢迎你的到来。车往前开,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有人可以陪你坐很多站,看很多风景,但也有一些人会早早地离去,你除了笑着挥手说再见,什么也不能做。这一路上,你不断得到,也不断失去。到了你的那一站,你和车上的人拥抱之后,终将离去。
课堂上有一个环节叫做“死亡审判”,六个人坐到前面,回答一些问题,接受其他人的“审判”。每回答一个问题,希望你死掉的人举手投票,票数最多的人离开。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带着我哭花了的脸,坐了上去,接受“审判”。
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应该死?我说了我在做的事情,我的理想,我一直在做的努力。另一个同学说,我还没活够,因为我还要带我儿子去潜水。然后这位同学被“投死”了(后来才知道,大家都觉得她已经活得很精彩了,死了也没遗憾了)。
接下来三个问题越来越深,深到我有点后悔上来了。答的时候很想哭,感觉这些问题就像一把把刀一样直插心窝,眼泪忍不住要往外涌。中间有一次我得票第二多,差点被投死。就这样“险胜”到了最后两轮。
倒数第二个问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想对你最爱的人说什么?”
我前面的同学在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哭了。我很想忍住不哭,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会对我的老公、我的父母、我的孩子说,我爱你们,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我这辈子已经很值了,没什么遗憾了。你们也要认真地走完剩下的路。”
最后一个问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想对自己说什么?”
这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我,但我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全世界空无一人,我只是在说给我一个人听。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会对自己说,你做得很棒,你真的很不错。因为从小到大,我很少这样和自己说话。虽然我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很‘优秀’,但我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很好。我很焦虑,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我有很多恐惧的东西,但我看不清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会对自己苛责、批判、羞辱,我好像真的对自己不够好。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要真心地对自己说一句,你真的是个很棒的人。”
在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被留到最后的原因是因为我还有很多“功课”没有做,我没有像那个想要和儿子潜水看世界的同学活得那么通透洒脱,我没有认真做完父亲给我留下的人生作业,我浪费了人生中如此宝贵的一课。我是学校里的好学生,但好像是人生大学中的“留级生”呢。
死亡,除了眼泪、分离、思念、痛苦,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什么?当我鼓足勇气揭开它丑陋的面纱,我看到了它真正的面目。我和它四目相对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
南瓜说:“妈妈,你怕死吗?”
我说:“我以前怕,但现在不怕了。想听妈妈的故事吗?我来和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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