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临时搭建的小屋,石棉瓦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的风吹雨打后,开始渐渐露出斑驳的疲态,屋檐的四周是飘零的尼龙帆布,尚可偶尔掩饰夏雨夜和秋冬风的凄凉,墙面的石灰石在一天天里悄悄脱落,砖块的红色羞涩隐约可见。令人惊奇的是,在这破落的门前,竟然停放着一辆儿童摇摇车,其表面的靓丽色泽自然早已淡去,你无法想象它在夜晚里耀眼的灯光和嘹亮的儿歌与这压抑的落寞会是怎样的格格不入?卷帘门紧闭,门前横放着一块挡板,不知作何用——或有猫鼠之辈常光临?不得而知。门旁挂着一张黢黑的木牌,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今日进货不营业”,此时,你方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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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铺位于一条悠长悠长的斜坡上,有着重庆典型的山城特色。斜坡两旁是一排排七八层楼房,大约四五十年光景,早已不再窗几明净。绿苔铺满了台阶,黛绿的爬山虎占据了墙面的半壁江山,然而早晨或傍晚常有各色人群来来往往,有浓妆艳抹的漂亮姑娘,有皮鞋西装的帅气小伙,有开出租的师傅,有卖菜的大叔,在这局促的楼房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小的归宿,我知道的,这是生活的模样。同每个人一样,我们日出上班日落下班,像一个个刻板的钟摆,去了又回了,周而复始。杂货铺是我每日上班的必经之地,早晨八点十分,我从它门前走过。有时这铺子会开着,有时会关着,不定时,营业或不营业全凭店主心情。大约,这店主也是个性情中人?所以每次经过杂货铺,恰好遇到铺子开了门,心中便觉着惊喜,常忍不住朝里看一眼,渴望瞧瞧这店主的模样,只是店里早晨是不开灯的,而这铺子正朝北边,里头自然遇不到太阳,所以无法见着店内情景。而每日下班,已是天黑人离去,卷帘门自然紧闭着,往复多日都不得愿。
有一天,恰好周末不加班,我从外玩耍归来,大约三点钟,此时已过饭点,又不想往餐馆奔波,就想着买些零食将就一顿,路过杂货铺,看到卷帘门居然是开着的,顿时心中大喜。我径直走入屋内,稍微适应了光线后,屋内各个物什便映入眼帘。门前有一玻璃柜台,却无香烟售卖,可见凌乱的塑料袋等杂物;台面上有一电脑正在播放抗日神剧,一旁有一座机一键盘,键盘上粘附的陈年污垢模糊了表面的数字和符号。店主就那样专注地坐在屏幕前,见我进去,也不招呼,仿佛石刻一般,我倒也不意外。只见他留着半长的花白胡须和头发,胡须和头发同色,相互纠缠,不分彼此,自然他是不介意的。他着一身灰色长衫和黑色裤子,配色与环境却也协调,不免让我想起孔乙己,只是尚不知其悲苦。正对门的靠墙位置紧密摆着三排货架,上面有各种泡面面包饮料之类零食,酱油料酒洗洁精之类日用品也夹杂期间,也不去分门别类,任意摆放。虽然我有轻微的强迫症,但腹中饥饿也管不了诸多细节,看到泡面,就伸手去拿,正准备付钱的时候,方才觉察到包装袋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仔细去看生产日期,却在两年前就过期了。我也不恼,只问店主:“老师,你这泡面怎么都过期了勒?”他也不觉惊讶,“那你自己换一包嘛”。我随便翻找了货架上剩余的泡面,都早已过期,其余零食也大多不能幸免,我只得选了一瓶饮料,随手拂去上面的尘土。付了钱,我不急着离去,于是随意地找个凳子坐下,自然地和他一起看电视。那剧情我现在已不记得了,于我而言大概是极其乏味的,于这店主,却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不便打扰,我呆坐在那里十多分钟,两人都无话,不免稍有些无趣;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位阿婆拿了一张红色人民币走了进来,他们的声音极小,或许他们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只是默契地完成一些早已轻车熟路的程序。大叔在电脑上打开了新的页面,方才明白是冲话费。不一小会儿,大叔说了一句好了,阿婆便转身离去。我赶忙起身迎上去。
“阿婆,请等一等!”我喊到。
“小伙子,有什么事吗?”阿婆答到。
“阿婆,是这样的,我想问问这个大叔……”
还未等我说完,阿婆眯着眼笑了笑。
“我明白,你是不是觉得这个老头子有点怪怪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唉,小崔也不过是个苦命人!”
2015年的夏天比今年更为酷热,在马路两旁的枝桠上,有一群知了在齐声欢唱,似乎在盛赞这个季节的美丽。然而人们是讨厌这个季节的,特别是山城重庆的人们,正午的太阳是火辣辣的,楼房外一排排空调风机在嗡嗡作响。此时屋外是地狱屋内才是天堂,工地停工了,大人们也不去工作了,便喜欢集合在一起摸麻将,聊以慰藉这漫长的白昼。
“老崔,有空没得?三缺一啊。”隔壁老李的嗓门很大。“有空有空,怎么没空。”老崔一激灵,从那张藤椅上站起。那时候,麻将还是老崔的最爱,那会精力又好,有对头了,他可以和那些牌友干上一天一夜,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最长的记录他可以72小时不睡觉。只要一沾牌桌,他的两眼就放光,刚才还死气沉沉的立马就满血复活。
两腿正准备迈过门槛,他方才想起杂货铺没人来守,而且刚满六岁的孙子小崔还在睡午觉呢。出不了门,他有些着急了,忙去喊小区保安室的小胖——正好现在放暑假。
“小胖,小胖,你快过来下,崔叔找你有点事儿。”
“崔叔,找我干嘛呢?”小胖哥闻声小跑过来。
“我出去有点事,一个小时后就回来,你帮我看下店,还有,小崔还在房里睡觉,他醒了的话记得喊我。”说完,老崔跑着去了。
小胖,自然是乐意干这样的差事,店里有零食,可以随便吃——这是他和老崔定下的规矩。老崔走后,他学着老崔的样子躺在那张藤椅上。虽然身材胖嘟嘟的,但是他个子却不大,他躺下去后,两条腿就完全悬空了,此时藤椅于他就成了一张舒服的床。他嘴里嚼着薯片,手里拿着冰可乐,不一会儿功夫,就在空调温柔的吹拂下舒服地睡着了。薯片不小心撒了一地。
不知何时,小崔从睡梦中醒来了,揉了揉眼睛,自行从床上爬下去堂屋找爷爷,只看到睡着的胖哥哥,没看到爷爷,他有些着急了,就出了杂货铺。鬼死神差的,那天正午时分街上根本没什么人,没人可以告诉小崔爷爷去了哪儿;鬼死神差的,他只有一路沿着长长的斜坡走下去,一直走到尽头的十字路口。鬼死神差的,他想要走过红绿灯,去马路对面的棋牌室找爷爷,以前总在那里可以找到他;可是,睡眼惺忪的他没有看到红灯!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飞奔而去。小崔被车轮带了十来米远,鲜红的血液也在十字路口的中央留下了长长的一条痕迹。司机吓傻了,他差点忘了呼喊,“救命啊,我撞人了,救命啊!”他抱着自己的头,慌张地看着四周,却不敢看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孩子。他呼喊了几分钟都没人注意到他,下午的三点是重庆最热的时候,大多数人蜗居在家,自然难以遇到路人。不知过了多久,刚从女儿家回来的张大妈看到了这一幕,她瞟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衣服,身形,她惊叫了一声“天啊。”她急忙丢下手里的菜篮子,飞快地跑回杂货铺,她只看到睡得正香的小胖,却没有看到老崔。她出了门,扯了嗓门开始大喊,“老崔…老崔…”。她的声音几乎把所有正午休的人们都吵醒了。老崔此时正在兴头上,赢了钱,满眼是笑容。他没听到有人喊他,倒是耳朵灵光的老李听到了。“老崔,是不是有人在喊你?”老崔顿了顿,侧耳听着。他听出是住在一栋二楼的张大妈的声音,而且似乎是有急事。他赶紧离了座,出了门去寻她。张大妈见半响无人应和,正准备转身先把孩子送医院,老崔恰好出来了。
“咋了,这是?”老崔疑惑地问。
“出事了!”也不做多解释,张大妈拉着老崔的手就往下跑。
跑到红绿灯处,看到摩托车散落的碎片和地上的孩子,老崔一下子跪了下来。张大妈看他这样子,明白是不做用处了,怕耽误事儿,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孩子抱起就往医院赶。
可是,最终还是来不及了。
听到抢救消息的那一刻,老崔哭的昏死过去。后来,小崔的爸妈也赶回来了。看着昏死的老崔和永远睡去的孩子,妈妈痛恨地锤打着小崔爸爸。可是孩子已经回不来了!
后来,小崔爸妈知道是因为打牌的事,他们和老崔断绝了关系,从此,老崔就一个人守着杂货铺了。没了小崔的杂货铺显得空荡荡的,那一夜,老崔的头发不知突然白了多少根。
有些人知道杂货铺死过人,一传十,十传百,来杂货铺买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只有熟识的老邻居偶尔来光顾。与其说他们害怕这死去的孩子,不如说他们害怕看到老人那张悲苦的脸。有人劝他就此从杂货铺搬出去,把铺子租给别人,慢慢忘了小崔。老崔只是回,“不能租,万一孩子哪天想要吃零食呢?”
一个人守着生意惨淡的铺子,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老崔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无事可做,他就躺在那张藤椅上,望着屋外的人来人往,听着马路上的鸣笛,期待着小崔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女儿心疼老崔,怕他经常胡思乱想,就给他买来电脑,教他怎么用,怎么看电视剧,也劝他试着走出来,过上新的生活,可是,陈年的心结又怎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解开的?
后来,我的工作也开始忙起来了,就渐渐忘了老崔的杂货铺,直到19年秋天的某个周末,我起个早去买菜,路过熟悉的门口,却听到了黄梅戏的腔调,看过去,我的眼神与老崔恰好碰在一起,我赶紧微笑着点头示意,老崔也回了我一个友善的笑容。他满脸的胡子和头发不见了。一张沾满尘土的木架上摆了一台老人唱戏机,正声音嘹亮。另外,那台摇摇车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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