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证明这个世界或是自己疯掉之前,我要大声呐喊。
荒原黑暗,空旷,阒寂。
就像彳亍一人置身荒原,孤单,彷徨,幕天席地间巨大的苍凉。我手里没有半点亮光,黑暗犹如鬼魅如影随形,无处可逃。我扯开嗓子嘶吼,喉咙发痛,但传到耳边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徒劳地张大,却发不出声音,于是这痛苦的一幕,就变成了一场滑稽的哑剧。
我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陡然睁开眼,才发现又是一场噩梦,我额头上正冒着涔涔冷汗。梦中的黑暗尽数褪去,理智逐渐恢复清醒。可清醒时黎明还尚未到来,长夜漫漫,时时刻刻,哪里又不是黑暗?
纵然无数次困在梦境的荒原,我依旧没有习惯那种绝望与无助,黑暗中鼻子一酸,冰冷的液体居然顺着眼角滴落在枕头上,我真是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哭过了。想到这一层,委屈接踵而至,更多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噩梦费心费力,我的神经在高度紧张中变得疲倦,于是很快又沉沉睡去。
希望这一觉无梦。
也许,可能,我是说,或者有跟我一样,有过寄人篱下经历的人,应该比较能明白我敲下这几行字时的感受……但更大的可能性,是没人能理解吧。
并非无病呻吟,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为赋新词强说愁,楚楚可怜在速食时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分外孤独。
我的故事从孤独开始。
离开家的时候,我十二岁,只身踏上异乡求学的路程。
是在许多人羡艳的目光中走出小镇的,去往他们无比羡艳却终其一生无法踏足的高等学府。那一天尚是凌晨,没有人来送我,寡言的父母不擅离别的煽情――我也不擅。
大巴车的汽油味无法描述的难闻,那是我时至今日在高速公路上稳稳坐着时仍旧心有余悸的味道。车厢摇摇晃晃,我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打开车窗呕吐起来,风撩起额头的一点碎发,我抬起头,月亮居然还没落山,远处的树枝以扭曲的姿态丫杈于天际,同月亮一起逛逛荡荡地远去了。
你肯定无法想象,一个土气巴巴的乡下姑娘怎样融入贵族们的生活――她控制自己说话的音量,练习高昂着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从不讲脏话,勒令自己吃饭不许发出声音。她以惊人的速度学成并恪守着礼仪,将它们归功于自小的家庭教养――天知道她的父母习惯粗鲁地呼喝,还有吃饭时发出嗬嗬的声响。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捋捋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请原谅我无法用第一人称讲述这一段,我只有将它看做别人的经历,才能尽量客观冷静地剖析,否则我会羞愧至死。
那时候我周末寄宿在舅舅家,你知道的,每户发达人家总有那么几个穷亲戚。
我就是那个穷亲戚。
遥遥华胄可望而永远无法企及,我自小知道云泥之别怎么写。在他们面前,我加倍地注意自己的言行。说话前细细思索:这会不礼貌吗?这样的语气恰当吗?每天早上醒来,仔细听着客厅的动静,不敢起床太早,更不敢太晚。甚至吃饭时,都严格控制自己的食量。
舅舅家有个低我一年级的表妹,在她面前,我引以为傲的成绩不能胜出半分,我没有她那样多漂亮的衣服,没有她那样和父母撒娇时甜蜜的表情,这一切使我自惭形秽。同处一室,她是高高在云端的神女,我只能以蝼蚁之态仰望。每每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美满,言笑晏晏,我都无法掩饰自己的自卑与孤独,你得原谅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产生这种情感,是的,孤独,自卑,以及……嫉妒。
那年我十二岁。
我无数次幻想,若我从小生于安乐窝,会不会也出落成这么单纯美好的模样,自然而然的天真娇憨,而不用每次跟父母例行公事般地打电话都只能相对无言。
我一边鄙夷自己的心态,一边愈陷愈深无法自拔,我变得偏执,变得尖锐,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这是一个死循环,我因卑微而生出的冷漠将周围人拒之门外,而我因被拒之门外的孤独变得更加冷漠,我的世界一片荒原。我变成了一个时刻披着一层厚厚的带着尖刺的壳的怪物,见人就扎……
我准时睁开眼睛,此刻是早上六点。室友还处于酣睡,我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开始新的一天。
刷牙要刷满三分钟,我在心里默默计时,一边从阳台上俯瞰整个校园。
此刻无疑是静谧的,天将亮未亮,还氤氲着轻薄的雾气,远远的几盏路灯在雾里晕染开来,直刺刺的灯光也因变得很温柔。
以往的生活毫无疑问地远去了,并且不再回来。
我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本彩色的童话画册,上面讲了一个丑小鸭的故事。小鸭子从出生起就长得跟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大一样,被同伴们视为丑陋的异类。它经历千辛万苦,受过冬日的霜冻,经历过鬣狗的追赶,见识过猎枪的威慑……故事的最后,丑小鸭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美丽的天鹅。
何其幸运。
在成千上万只丑鸭子中间,大概只有那唯一的一只能变成天鹅,其它的,大概只能变成乌鸦,母鸡,或是麻雀。
都羡慕凤凰涅槃,但前赴后继葬身火海的不知凡几,才有那一只能翱翔九天。世上只有一个叫辛德瑞拉的姑娘,不是吗?
也许我已经足够幸运。
如果有人同时认识现在的我和六年前的我,一定不敢相信那竟然是同一个人。
我的外壳不再尖利带刺,外表温和无害,谈吐举止都很得体,有许多朋友。那些曾经在风中乱跑的碎发,如今已经整整齐齐地梳在前额了。
这就是我所盼望的吧,教室窗明几净,风趣的同学,和善解人意的我自己。
这就是我所盼望的……吧。
依旧察颜观色,一径地予以别人赞同,习惯了倾听时保持身体前倾的角度;从不表达反驳的立场,意见模棱两可,不得罪任何一个人,时常微笑,适时地活跃气氛。
这就是我想要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
将原本想讲的话扼杀在喉咙里,违心地吐出另外一些词句,换得对方的笑脸。那些死掉的话叫嚣着咆哮着,涌动着让我如鲠在喉,像是卡在嗓子里的一口浓痰,咽不下,化不了,也吐不出。它在发酵,肝胆俱腐烂成一团,固执地永不肯消散。满脸虚伪满脸猥琐,半夜醒来冷汗涔涔,自我剖析是我窘迫难堪:我是谁?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习惯于隐瞒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一个意思百转千回,兜兜转转。无懈可击,同时泯然众人,我为自己的虚伪或是懦弱找好伪装,声称圆融妥协是一种美德。
我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犹如困兽的乡下女孩儿了,我已经破来那层刺猬一样的外衣了,我……我破开了吗?
为什么荒诞怪异的梦境仍旧夜夜造访,他们指责我的虚伪,嘲笑我的自欺欺人。为什么啊,我仍旧身处荒原!
我依旧没能破开那层厚厚的刺猬外套,我将它反着穿了,扎着我自己,血肉模糊。
荣格说,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或对付这个世界所采取的自我伪装的手段。
我为了变成这个世界喜欢的样子,丢掉了自己,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我错了吗?
我当然知道几年前那样张牙舞爪的桀骜姿态不对,可这次我将刺猬壳反着穿呢?我无疑处于一种更好的境地,但这是“进化”还是“异变”?伪装与妥协又是对的吗?
疯子两鬓插满蔷薇,在坟墓上舞蹈,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失掉自己的人。
而我尚不知情。
是对的吗,我该怎样定论,这不是一个可以证实或者证伪的论题,并非所有的提问都只有是或否对或错这两种答案。我不能再指着电视里梳着二分头蓄着小胡子的汉奸说,看,那是坏人,指着灰色军服的八路说,这是好人。这个世界本不像我曾以为的那样非黑即白,它五光十色,日月更替斗转星移瑰丽无比,让人很容易在兜兜转转中,就惘惘地迷失了自己。我亲手给自己穿上的壳,那是我对抗这个世界的办法,我有什么理由,说它不对呢?
于是我常试图安慰自己,温和婉转未尝不是一种处事态度,何况它让我受益良多。这时代本就处处暗藏机锋人人自危,没有谁不在一点点舍弃自己,抹上秾艳的花脸,左右逢源。若你说不,固执己见不知变通,可见你就这样迷失在自我的苦海。
可我时常怀念幼时尚未做完功课的暑假,黄昏里坐在窗台下舔红豆冰棍,脚边是偷偷买的漫画书,色彩斑斓。自行车叮叮当当的车铃响着,飞快地过去了,在阳光底下扬起金色的尘埃,这是闭塞的小镇上为数不多的乐趣;对面的阳台上挂着浆洗过的白被单,空气里传来红烧茄子的香味,谁的妈妈又在叫谁回家,那光景那年月,不喜欢谁就不用理会,可以任性贪吃,不用顾忌所谓大方或者体面。岁月安宁静淡,然而最可贵的是真实,水泥地上流淌着好多的阳光,那样奢侈。
那时我们还不用为了谁的眼光谁的介意而殚精竭虑,稚嫩的身体还没有穿上壳,因肆无忌惮而飞扬,太阳下笑脸朗朗,世界尚明亮,那是最动人的时光。
披着这层壳太久了,我愈发想念那个小小的,真实的自己,若山洪倒流,时间逆转,我一定选择回归。
然而,然而。
当伪装尽数褪去,没有了一切的粉饰太平,现实便分崩离析,泛起陈渣滥滓,桩桩件件都那样丑陋,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真相往往荒唐毫无可爱可言,若有一天我将所有的秘密公诸于世,剖白自己的心迹,血淋淋地捧出一颗真心,赤身裸体接受所有人的审判。就像穷人失掉最后一口稀粥的尊严,他的世界坍塌了,只有放声大哭。
可你知道,这于别人来说,不过是小事,因他们从未经历过忍饥挨饿的痛苦。
不符合他们心意的故事让他们兴趣缺缺,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像赶走一只让人恶心的苍蝇。
于是我慎之又慎,小心翼翼裹好这最后一块遮羞布,其实也很艰难。
明明还应该是喜爱单纯美好的年纪,但日复一日的伪装让我迅速垂垂老去。
就像看见阳光下一朵很漂亮的花,本生出了赏玩的心思,但一伸出手,那点意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世界日复一日地很寂寥,习惯了早起晚睡,有时有月,有时有星,有时无所见。
能不能有一点改变?
飞蛾扑火傻吗?有时是肉身的分离,有时是精神的幻灭,在我看来殊途同归。但它们从未生出一点停歇的心思,他们在光明里找到自己了吗?
这样小小的生灵,微如芥子,却让我觉得惭愧,我应该试一试吧,或许用自己真实的面目,放下所有伪装,也能同这个世界好好相处。
我能不能如那飞蛾,籍光明为由,一头栽进火里?能不能破开这层让人烦恼的壳,能不能叫喊出自己的声音,能不能,能不能走出荒原?
……
去吧去吧。
若我死在黑暗里,希望是在黎明前金光将要喷薄而出的时分,我要看见太阳照亮荒原。
我认真祈祷,所有的惛惛过后,都会是昭昭。
等到打破这层桎梏,如果还活着,我愿意依旧相信这世界,我愿意正直善良,乐于助人,愿意不为取悦地带给他人笑声。我愿意做飞檐走壁的女侠,明艳率性,神灵活现;等我静下来,也愿意坐着翻一翻那些美丽婉约的诗,愿意邀三五好友,喝茶吃肉讲笑话,没有什么遗憾地老去,一口气活到满头白发。
打破黑暗后阳光下的生动或是平凡,我都愿意甘之如饴,因生动平凡的从不是我做的事情过的日子,是真实的我自己。
我等原野的风,我等云彩带来的消息,我等点亮的灯,照耀我爱的人们。若仍旧一片黑暗,那就燃烧自己吧,万事万物都没有所谓幸运,翱翔之前必须涅槃。
我想飞蛾它愿意去扑火,想要万千光明,却迎来死路一条,可肉身分离了,精神未必幻灭,因为涅槃之前,也必然经历许多痛苦。但痛苦也甘愿。
黑暗中踽踽独行已经太久,这一刻,我需要星点火光,来点燃我的整片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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