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据说，网络热事的热度大都逃不过“七天定律”，多热的事情，七天一过，人们就开始遗忘。对“聊城辱母案”的热炒，七天已过。这股热潮中，有的人站在人民那边谈复仇，有些人说人民法院羞辱了人民，有很多人甚至把保护母亲跟保护祖国都拉到一起。很多一直以来以客观、公正、理性著称的人，在这件事上都表现出珍贵的冲动。

我个人的传统，第一，尽量在热潮过去后再思考，第二，如果有可能，都借助具体的书来谈问题。这种方法可能会比较迂腐，但也可能是可靠的。我觉得，我们的社会现在比较缺乏这种带有迂腐精神的可靠的思考。

关于“聊城辱母案”，我想到了这样几本书，跟大家一起分享。

1多年后，于欢还是会很庆幸，他刺出了那一刀

我很喜欢张立宪的这本《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很少有人能把自己热爱的时代，热气腾腾地端到你面前，还写得摇曳生姿。

这本书里有很多章节我都熟读，像“关于打麻将的记忆”“关于阅读的记忆”“关于泡妞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关于打架的记忆”，这篇文章里，张立宪讲了一个美剧里的故事。

美剧《甜心俏佳人》里有一集，两个小伙子打了一架，还闹上了法庭。甲的恋人，是乙的前女友。在一次派对上，甲乙相遇，乙有点轻佻，很无耻地说了些这个女孩的坏话，大概就是些只有“前任”才能说出来的羞辱。热恋中的甲自然不能饶恕这种羞辱和挑衅，把这位“前任”打了个五荤三素。

上法庭。

打人的甲找的辩护律师，奉献了一次精彩的辩护。他说：

他（甲）又能做什么呢？当另一个男子用语言羞辱他的爱侣。他应该转身离开吗？……女士们、先生们，在派对上发生的事情关乎人的本性。男人，任何男人都好战，虽然已经进化得穿上了衣服，但原始本性依然存在。

……

我在此并非要鼓吹暴力，但当男人佳人有约，而女友被人侮辱时，他可以怎么做呢？你们退席后得承认这个事实：庆幸他挥出了这一拳。

张立宪讲完这个故事，得出一个结论，我很赞同：只要你还年轻，只要你还有血性，就不要老避让，老是忍耐，让强权凌驾，让谋杀得逞。

最好是不打，可真要想打，那打就打吧！

不是每个人都敢在一本书里，明明白白讲这番道理的。

这本书的这个态度，是我对“聊城辱母案”最基本的态度。对一个儿子来说，母亲被辱，考验的是他的尊严和血性。极端的侮辱，让人情绪失控，用这种无奈而愤怒的暴力，来表示每个人都有的尊严。我得说服自己，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毕竟不是小事，但这种维护尊严和保护母亲的劲头，是人类世界里一种美好的东西，不用多说。

至于被人捅了刀子的死者杜志浩，不作死不会死。

他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一样，凭借暴力和某些其他东西，蔑视人的尊严和人的血性。这种人，该死，没什么好说的。

2 念武松那厮，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水浒传》里，多得是杀人违法的英豪。但因为主角光环的护佑，血污容易被人忽略。这本书里，也有一个山东聊城的杀人案，主角是武松，新闻标题应该是“山东聊城武松为兄报仇杀嫂案”。

小时候读熟《水浒传》，常被英雄行径刺激得眼睛发红。成年后，再读李逵劫法场救宋江一章，在十字街头，“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到攧翻的，不计其数”。

我只希望自己不是十字街头瞅热闹的，也开始反思《水浒传》里的英雄们。宋江是比较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所以，他一定要给梁山竖起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很大程度上，是心虚，想寻找杀人的合理性。

武松杀嫂，与于欢的辱母杀人，有点相似。长兄如父，武松长大，少不了兄长的护持。西门庆与潘金莲合谋鸩杀武大郎，杀武松之长兄，如杀其父。武松报仇，剖杀亲嫂，斗杀西门庆，手段可谓凶狠。

尤其是杀嫂，书上描述得很黄很暴力。武松先是用脚踩住了嫂子的胳膊，扯开了她的衣服，待宰的潘金莲此时处于半裸的样子。然后，武松用尖刀割开潘金莲的胸脯，双手伸入胸腔，取出心肝五脏，“供在灵前”，随后又割了人头。

读过潘金莲与西门庆合谋杀夫，积攒的所有怨恨，在这段异常暴力的文字面前，统统消解了。作案全过程，武松异常冷静，手段异常残酷。

很多人都熟读《水浒传》，对于武松杀嫂这一段，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伦理上，大家好像也都认为没什么问题，这是小说的力量。学者潘知常在他的著作《谁劫持了我们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书》中说：面对《水浒传》，我们会发现，中国人都是在自觉不自觉地认同“暴力”的存在。……在《水浒传》里，法律、正义与爱始终没有出现，但是拳头却是从第一页一直写到最后一页。

这个话题太大，不是今天能讨论的。我想说的是，武松对自己杀嫂这个行为的认识。武松知道自己在犯罪，所以，他异常冷静，尽量搜寻证据和证人，为自己后来的开脱做好了铺垫。

最终的结果也恰好如他所愿。县官与手下商议，“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便帮他改了卷宗，把一场残酷的复仇式谋杀，写成了通奸在前、误伤在后，武松也就此逃脱了法网。

同样发生的聊城的杀人案，给我们提供了思考“辱母杀人案”的另一个角度。无论前提有多么强大和充分，以父兄被谋杀的借口去杀人，是犯罪，以母亲被侮辱的理由杀人，也是犯罪。

这是个基本事实，好像很难辩驳。这个道理，上千年前，武松和聊城阳谷县的县令与人民，都是明白的。大家只是在想办法，看看怎么尽量减轻法律的惩罚。

这件事上，我的观点很明确，即使掉粉我也要说：于欢被判刑，是没有问题的。无期是不是合理，可以讨论。按照法官的说法，无期这个量刑是从轻了，我觉得还可以再轻些，比如，判十年左右，大概是合理的。

3 他杀了一只可恶的、有害的虱子

中国到现在，还没有写出《罪与罚》这样的小说。它逼着人思考杀人的合理性，然后逼着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年轻人接受内心的拷问。

拉斯科尼科夫是个交不起学费的大学生，他渴望摆脱贫穷，进入上流社会。他杀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心里想的是：用她的钱让自己为全人类和公众事业服务。用一条人命换取几千个生命，使之免于腐烂。

老太婆是社会非正义的象征，她为了收回利息把穷人逼到绝路。老太婆是吸人血的虱子、寄生虫。杀了寄生虫，就是救世。杀掉这样一个嗜血的寄生虫就是救世，就是伸张正义。特别是，如果这个寄生虫还在自寻死路，还在用极其下流的手段在侮辱自己的母亲时。对不对？！

小说中，拉斯科尼科夫最终选择主动接受惩罚，从而获得心灵的平静。让自己的内心与爱人索尼娅达到一致。

这种因为“理由充足”的杀人而内心受到谴责，在《水浒传》中大概是看不到的。水泊梁山的汉子们杀完人之后，会自觉地认为自己的杀戮是基于对压迫者的反抗，是正义的行为。道德的力量高过法律。

我读《罪与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想法疑惑了很久——谁都无权随意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即使这个生命被堕落和卑贱的。我是读《水浒传》长大的，更多时候，习惯于接受，为了“善”的目的，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恶”的力量。

我认为于欢杀人是应当的，不杀不足以展示儿子的血性；我也认为于欢是有罪的，无论最终律师和媒体为他找到的“正当防卫”的理由是否充足，让他得以不再服无期的徒刑，他都是有罪的。我只是觉得，在这样一种负责的情势下，无期的刑期，太过残酷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希望在举世滔滔为于欢辩护的时候，于欢不要自己也认同了这个想法，认为自己只是杀死了一只嗜血的虱子，一个社会的渣滓和寄生虫。如果真是这样了，即使他无罪被开释，他还是在监牢中。

从新闻中得知，被于欢刺死的杜志浩还有两个孩子。我曾经设想过，两个孩子长大，如果面对于欢，问他：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杀死我父亲是正义的吗？即使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不知道于欢会怎么回答。

于欢案很快就会过去，大家的义愤还会继续存在。我坚持认为于欢杀人是有罪的，那种环境下杀人才是合理的，但他不能逃避自己杀人犯罪的现实，无期对他，有些重了。

我把这个观点告诉朋友。朋友说：你这样写出去，有人会问你，要是你母亲被羞辱，你会怎么办？

我的答案很简单：揍他丫的，我肯定无法控制情绪不杀人。但我希望自己能想武松那样强悍而冷静，一边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事情，一边找到足够多有利于自己的证据。最后，我会坦承，我夺去了一个生命，我原本是没有这个权力的。

这是我读了很多年书之后，有些迂腐而现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