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缘》

院落里，石凼上漂然自得的是浮萍，还有它刚刚随着朝阳苏醒的邻居紫北天葵。初夏之风拂过荷塘，使我感受到它送来的气香，竹叶下有一丛碧蝉花，其实就是鸭指草。圈里的猪很喜欢这个季节，因为有他们喜欢嚼的马齿苋。一般吃剩的西瓜皮也是随手丢给它们，照样吃的很欢。毕竟那是只在夏天见的稀罕物件，也不顾已经是掉在地上的。

夏季，唯独是夏枯草的葬礼，过了初夏，它也就走完了一生，没人哭泣，没人追悼，它属于自然凋零。在千年之后，或许有人会再次为它回忆起过去。当初的华丽，还有爱恋。那是昆虫们落脚之驿，自然对它爱而成恋。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代又一代出现在它的花上，而它又开在蝴蝶的心上。每年，它的后代会紧随前任的脚步，继续着轮回。开在虫儿们的心上。

曾写有《半夏.夏枯》一文，回忆起，能是数年之前。当我第一次与夏枯草的邂逅。美好，总是随着回忆，遗留在每个人的梦境中。

每年的秋风，总是先韵染枫树。还有槭树和它一唱一和。 这让我想起威斯康星州和加拿大的红枫。 枫叶黄中夹青，槭树绚丽火红，让我们感受到它盛夏未释放的热情。望着它，秋凉似乎对皮肤的影响也没那么明显了。然而，这也令我想起《飘落》这首歌，

:飘落，飘落，你没来过....

女中音里，透露一股即将消失的深沉悲情。怪不得自古秋日是悲伤之季，没有脚步，没有歌声。秋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来了又走。很肃杀，很萧条，又很惆怅。秋天，秋地，秋人，秋情，秋水，秋风，秋月，秋雨.....看着青枫化黄，绿槭见绯，时光遗留下的眼泪，那就是我们今天看见的雨露和甘霖。

南天竹是兴化山乡特有的年俗标志之一。以南天竹子带着茎叶，一起插瓶入饰，院中的角落永远是它的领地，独立而孤傲。春夏季，它绽放出米粒大小的微黄花儿。中秋过后，才开始渐渐泛红，

开始是青暗，

随后艳红，

然后朱红，

最后，沉红。

这就像一个人。由少至老的一生。

有经验的老婆婆常道:

天竹子要红的沉重。

而过年时的天竹叶，也须略带绯色。墨青泛绯的是上品。过年入瓶，莆仙方言谓之曰(萝倒)。南天竹是连接人们心愿与灵空之地的天线。它承载着千万兴化腹地，兴化山乡儿女们最初的心愿。不管人平时有多狡诈，多阴邪，多纠结......，在神灵面前，你就是你，无论年龄，性别，和人种。这时，有的，只是放下，再放下，然后尝试去做一个自然的人。化解曾经拥有的痛苦，也不枉南天竹被削掉的这一部分。因为它也是需要阳光雨露的滋养，土地的抚育，才有得今天这深沉的红。

南天竹还是一味药，当人们有所需求时，便会冒险一试。因为南天竹子，根，是有毒之物，难以控制的比例让许多人望而生畏。而记录这文明密码的，就是那些经验独到而老资格的民间草医。在遍身骨痛之际，饮一碗南天竹根炖猪蹄。能缓解痛苦。望着奶白的汤渐渐被植被的根茎部染成暗灰，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南天竹它为什么会成为药物呢？

植被和人，本是同根。

冬季本没有什么生机可言，唯独南国，依然保留绿色的世界。四季如春，在这就是现实。北国现在有了温室，也可以在寒冬欣赏到绿意。只是少了野性。南国的现在:芭蕉还留有余地的生长，新芽冒出一点点头来，躲开了人们粗略的视线。还有冬竹，它是不折不扣的不眠草。人们都知道，它只要开花，就意味着结束 。我很庆幸直到今天，依然未闻花色。有的，只是附着在它表明的银色。那并不是雪，而是灰尘。我有多久没打扫个庭院了？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一直都是任其生长。院中的地板也是妈打扫的。她不是个园艺家，更不会养花和种植技术。她只是尽点微薄之力，做力所能及的事罢。

阳光和温暖地照耀大地，春天，本是个万紫千红，生机勃勃的季节。可我即将失去这个院落，失去这个绿色世界.......

前几天接到通知，说要拆迁旧区，让大家伙集体搬迁。有人兴奋，也有人纠结。我并没有思考那么多，只是立刻买了许多花盆。妄想把这里的绿色，一起携带而去。

草儿们被我连根拔起那一刹那，春雨从天而降。酣畅淋漓地浇我一身。它们是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啊！但是物是人非，时移世易，人况且没有最自由的选择，植被是本草，又如何能自主决定？我很无奈地将他们随大部队一起迁徙。人在此时，就像纪录片中非洲的角马们，走的浩浩荡荡又略带悲凉。非洲的狂野塑造角马们不屈的性格。什么是大无畏，在它们眼里，做好自己就行，因为自己只是一颗尘埃，飘到哪，随到哪，仅此而已。

随我们被移栽来老院的绿色，没过多久就相继去世了。钢筋水泥混凝土的森林:你就是一个看不见的自然杀手！阳光永远无法直视进来。

妈说:植被没打露水，没接天地之气，是养不活的。

我沉浸在逝去绿色们的悲惨时间，很久之后，缓过神了，慢慢看着黑压压的城市，向我面前扑来。马路一片片压倒苍天绿伞，高楼一次次践踏漫山绿海。还有多少像这样的冢坟，在埋葬草的灵魂。

现在的家中，再也不见植被和昆虫的欢声笑语。有剩下的也只是偶尔从不知名的远方漂流来一两片枯叶。城市里唯一活跃的生物，就是微生物。它们无处不在。家里又买来一些适合室内培养的多肉植物，还有微小盆栽。放在阳台上。但没有充足的阳光，他们似乎也无精打采，这些植物并没有给我一种乡野气息。反而透彻着阵阵忧伤。被禁锢的生命灵魂，在黑夜里，暗自哭泣。

现在，

唯一能带有这股气息的，

就剩妈还在编的草席了。

妈是村里最后一代草席的编制传承者。她擅长麦草，稻草，芦苇芯，蒲草等数种看似杂草却能带来生机的植被，被抛弃过后的躯干编织。所以只要有空，我就会去一趟农村，拾起那些被遗弃的杂草。

曾经，秋风把他们安全地放下，让他们安静地准备睡在冬季。于是就请他们蜕下夏天的绿衣，换上准备过冬的装备。然而这些蜕下的绿衣，逐渐变黄，就成了妈的材料。她在我儿时，每天夜里，都会编织这个梦想。她每编一手，就有亲切的梦，融入草席中。合着草香，那是秋冬季节时，我不能忘怀的春夏遗梦。耳畔似乎又听见了:昆虫和草们开着联欢会的悦音。

后来呢？

大家觉得我后来会抛弃城市，回到梦想家园吗？

当然没有，郊区和农村离城市越来越远了。妈老了，走路不便，因为工作，我也不能时常出门旅游。城市就这么一点点埋葬了草的世界。也埋葬了我曾经绿色的梦。偶尔，我喜欢从那微小阳台上，向远方遥望继续做那绿色之梦。

突然有一天，我出走了。但并不是离家，我留下联系方式了。我只是去寻找一个没有草冢的地方。

人，似乎有这样一股力量:当你发现自己梦想被埋葬在无奈的沉默之后，就也愈发的想要逃离这个墓地。没有人会选择守墓，因为这是埋葬心灵之地，痛苦带给我们的是深夜里每每哭醒，你还在等待，能有另外的奇迹？

路上的风，很清爽，我不禁只想要，敞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