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自从两年半前,奶奶选择没由来地佩戴那香囊,她的脾气逐年暴躁起来。这暴躁脾气在她身边形成屏障,也把爷爷的厌气拒之门外。她一夜之间站起来了。
刚开始,奶奶只是会躲闪爷爷的出击。后来还会还手,却被身高限制着,只能猛捶爷爷的肩膀。奶奶的手饱经风霜、骨节粗大。爷爷毫无赘肉的肩胛骨高高凸起。两骨相击,“砰砰”之响甚是惊人。到了现在,奶奶比我还记仇。她会根据爷爷对她打骂程度,评出五个被侵犯级别,每一级对应三天罢工。
奶奶的坚决罢工彻底抹杀了爷爷天生的霸气。因为他必须吃奶奶做的饭、让奶奶为他洗床单。他从没想过死在奶奶之前,所以才四处作孽。
我也会受到牵连。每个奶奶罢工日,我都只能吃陈醋拌面条、生煎荷包蛋,再配可乐。这是我唯一会做的菜式。我和爷爷挨饿时,奶奶本人似乎要去修仙。她不用吃、不用喝,直直地横在床上,就熬上足足七十二小时。
这招很有效。爷爷没了撒气包,自行摘下暴君帽。他整日坐在摇椅上,紧闭双眼,像是不忍承认,他亲自征服的这一亩三分大的天下,其实根本就不属于他。没了蛮横时的打打骂骂,爷爷瞬间老了。他头发是银的、皮肤是灰蒙蒙的。
所以,那些日子,家里两位老人一躺、一坐。只有我在隔壁房间,读着那个把身体视为神殿的村上春树、吃着溏心荷包蛋。我的桌下还摆了三碗酱油面、和三个空碗。我竭尽全力地吞咽,力图给这家带来点生气,也为奶奶的抗争助力。
2/
一天,我心血来潮地躺在绝食的奶奶身边:“醒着?”
“没睡。”她声音老得像枯树摩挲。
“你在笑?”
她没回复,嘴角翘得更夸张。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感觉这两年前你特别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脾气暴躁许多。”
奶奶睁开眼,似乎对着空气说:“唉,人这一生不能老是一个样子。”
“可是你七十多年都逆来顺受的,怎么就突然变了?”
她用手掌垫头。那褪色的香囊,从她的脖颈滑到枕头上。
“我不是七十多年都逆来顺受的。我是和你爷爷在一起后才这样...”这告白似乎耗费她很大力气。
我很震惊:“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
“因为他好看?你说过他年轻时很招人喜欢。”
“嗯。”
“那你觉得他现在不好看了?他几十年前就老了吧?可你为什么近两年才这样?”
“你爷爷还是好看的。他肯定是好看的...”
我突然大笑:“你不会喜欢上更好看的爷爷了吧?”
“死丫头,别瞎说。”那个精神头十足、总是笑我无理的老太太又回来了。
“奶奶呀,你知道吗,我很爱你,特别爱你。”
“嗯,奶奶也爱你。”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突然不一样了?”
“没有为什么,自然的...我过去那样子有些太窝囊了,不好。”
说到这,奶奶背过身去。我思考片刻,那均匀呼吸化成呼噜。可哪怕是呼噜声,我都听得出里面的笑意。
我的奶奶转变得十分惊人。她甚至有了自己的主见。什么造成难捱的性格断层?她的偷笑后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为什么爷爷的魅力过期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很痛苦,因为我发现自己对最爱的亲人一无所知。
3/
奶奶的塑料望远镜是我见过的最结实的塑料望远镜。半年了,她还不厌烦地望着那窗外。
奶奶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用起物件来会全身心疼惜。所以,她的枕头睡了二十年、她的衣服足以送去博物馆、她的各式各样泛黄小物件都见证了我从乳臭未干、长到老气横秋。唯独不停变的,是她的账本。奶奶的账本是她的日记本,每分每角的开销都将记录在案。所以她的本子满了一个、又一个,让人不由怀疑,她辛勤攒下的那些硬币都用来买了文具。
我很少碰她的东西,更别提那寒酸账本。只是记得小时候,我曾偷偷观察、找到她藏私房钱的地方:衣柜的一角,有一只装满硬币和纽扣的丝袜。可这次,我却万分好奇。最近,学校教授了些心理课,也逼着我们读了些以人格转变为线索的小说。我最爱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那个英国证劵交易所的经纪人突然砸了铁饭碗、抛妻弃子地做画为生,用肉体折磨换取心灵升华。对比而言,奶奶两年的转变周期似乎过长了。她接下来会成为什么方向的苦行僧?歌手?作家?还是诗人?她是不会再成为简单的家庭妇女的。我拿前途保证。
我亲爱的奶奶成了身边的谜。她对我的诱惑甚至会高于食物。我爱看着她,目不转睛、整个人都被吸入她唇边的沟沟壑壑。我在她眼角那颗永不凋落的泪珠里窒息。奶奶平凡无奇的人生被一只大手斩断了。那是谁的手?
我开始从泛黄物件里读她的人生。可那毫无光泽的杂物们都是她旧时波澜不惊的生活写照,唯有那二十一世纪购买的账本与众不同。
我偷出那账本,躲到厕所研读,不由得被老人家的操家本领征服。那么一张煎饼的钱,够她给一家三口做上一天的饭菜,让人难以想象。账本里,蔬菜价格节节攀升、肉类价格扶摇直上,她按部就班地用退休金喂养我们,还能有结余。我开始后悔曾经的大吃大喝。我把她勤俭持家的心血全都吐出去、冲到下水道了。
这账本是老人家的人生,里面的角角落落书写着她的心情:“邻居送了一箱鸡蛋,能吃很久。”、“今日秦一饭量大增,我提醒,她不听。生气。”、“老头子打我,我没应。跟他杠。”、“二十多岁时迷了眼,为了好皮囊毁一生。”...
我读着她的朴实文字,觉得这比市面上那些少女心作品更接地气。一句话吸引我:“他又来信了。慌。”
我就说嘛,奶奶喜欢上了更好看的老头。
我飞速翻页,在字里行间找敏感字眼:“他来信了!五十余年后的不速之客...”、“时光倒流回二十岁,我会怎么选择?”、“他的疤还在,眼神却没变。”、“他在日本,一切安好。”、“想去日本。抓耳挠心。”
日本?
我抚平纸页,把账本端端正正地塞回枕头下。
4/
一日,一家人在吃饭,我大声宣布自己想去日本。奶奶筷子上的饺子果真掉了。
“为什么去日本?”爷爷难得搭腔。
我像掰瓜子样把饺子皮扒开、圆滚滚的肉馅落入醋里。我用勺子把肉丸碾成泥,再慢条斯理地灌汤:“是啊,为什么去日本呢?”
我注视着奶奶,用我的目光灼烧她。那眼神之火辣,让我十年后都羞愧难当。那是怎样的幸灾乐祸?又是怎样的居心叵测?为什么我为自己的窥视引以为豪?为何刻意在爷爷面前明里暗里地质问?我是个怎样的恶魔呀。
奶奶慌了。非常慌。她向来性子急、反应慢,擅长被欺负。她眼角的泪珠竟悄然膨胀了。
我突然不忍心,随口敷衍过去:“日本...漂亮。”
爷爷和松懈的假牙抗争着、咀嚼着饺子、满口热气腾腾:“小日本...去日本的人应该被打断狗腿...真是国耻。”
他的胡诌乱道向来只能换来沉默,但是这次却迎来奶奶的冷眼相对。这冰冷的目光凝成冰柱,抽打着爷爷低下吃肉的头颅,又在他昂首瞬间消融。这稍瞬即逝的冰柱也扎入我心里。我看着身材瘦弱的奶奶,依着职业素养嗅到“故事”的味道,瞬间肃然起敬。
5/
解密的关键点不是日本。是信。
我翻箱倒柜,竟在这小小的家里搜出数不胜数的陌生玩意:不锈钢的弹跳蛙、干脆面卡片、被捏扁,然后卷起来的塑料瓶子 -- 奶奶额外的零用钱来源。托奶奶的福,这家原来是个宝藏。当然,也像垃圾场。我找到几个信封,上面写着日文(或韩文),可却是空的。她把信藏去哪里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没停止自己的搜寻。邪恶的种子在我心中发芽:奶奶有了自己的秘密。凭什么?当然我也有秘密,我的催吐秘密还可能致命呢。可是有人要和我抢她,这让我痛苦。
我开始犯小孩脾气。那段时间,“巨婴”这个词非常流行。笨蛋不能理直气壮作笨蛋、流氓不能理所当然做流氓,只有身子影子都正了,社会才会承认你是成年人。可我向来与世隔绝,活在只有我、奶奶和食物的世界。我把臭脚毫无顾忌地翘在桌上,向世界宣告自己是个巨婴。我下定决心:只要奶奶不妥协、我就不长大。
奶奶扫完地,我会不小心洒下芝麻。奶奶活的面,我会撒上饮料。奶奶上着洗手间,我会佯装不知道、推门而入,然后故意大声尖叫着逃出来 -- 我们家人上厕所都不关门。就这样,受尽委屈的奶奶坐在床边哭了。我背着手,像是个威逼利诱别人的鬼子:“奶奶,你就告诉我吧,究竟怎么回事?不然我心里痒痒,总想给你捣乱。”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她穿着白色背心,下垂的乳房若隐若现。她的胸前洒着老年斑,像是我刻意抛出去的那把芝麻。
我的善良也被吐出去了。我坏笑着摇着她的手臂:“你就说吧,我不会告诉爷爷的...”
“什么事都没有。”
“得了吧。我看了你的账本,也看到那些信。”
我从老人家的急促呼吸里,隐约可以听见尖叫:“你...你不可能看到那些信。”
“我知道,你把信和信封分开了。我找了好几天,还是找到了。信就在你最贴身的物件里。”我开始胡说八道。
奶奶扑向床边的购物袋,从里面翻出一个粗制滥造的暗兜。那暗兜是用破裤头缝成的。里面装着十几封信。原来在这里。
我问:“谁的信?”
“你读了?”
“我没读。我尊重你的隐私。我想听你告诉我...”
奶奶把那信仔仔细细地放进那暗兜。抱着它,满眼幽怨:“秦一,别问了,别折腾了,我求求你了。”
我心软了,可是心软会让我失去奶奶。相比于人性本善,我更需要奶奶:“你不告诉我,我下周就搬出去!”
奶奶不吱声。这彻底激怒我。
“我真的会搬出去的。不就是别的老头给你写的信吗?不知检点。”我嘴里射出几只飞镖,看着她满脸伤心无比得意。很快,这几支飞镖就扎回到我心上。
很多时候,我心里知道轻重。可愤怒像火、不释放出来人会爆炸。曾经的我视身子板小小的奶奶为掌中宝,怕碎。可第一次伤害她后,我发现她生命力顽强。而且,人无论经历何等磨难,都总会按部就班地走向死亡,不伤白不伤。
我想是催吐让我变邪恶了。催吐是放纵。这不只是肉体狂欢,也是精神凌乱。身体的里里外外再不受意志束缚,机械进食成为唯一生命迹象。灵魂?自律?梦想?全忘了,全忘了。连“爱”也忘了。催吐让我忘记对宋睿智无穷尽的思念。却也忘记对奶奶的敬爱。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奶奶和我有了隔阂。她铁了心不愿和我分享。我也铁了心不再和她好。我知道,她不会再无条件宠我了。我还是个巨婴,就被她狠心抛弃。真是不负责任。
我们不欢而散。一周后,我死皮赖脸地没离开。
奶奶问:“你不是说下周搬走吗?”
我知道她在赌气,但我宁可相信这是驱逐令。我又气又恼,却无能为力:“你有了新老头,你就不需要我了对吗?你嫌我碍眼,想跟别人私奔对吗?”
她怕爷爷听到,就不再挑逗我。而我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一路尾随她。可是奶奶却提着垃圾袋子出门了。我穿着睡衣,来不及换,只能扑向冰箱,大吃大喝着,不吐不欢。
可是我的死皮赖脸激怒了上天,他让我第二周就住进了宿舍。因为我的奶奶得了乳腺癌,要去住院,家里没人会做饭,也没人帮我洗衣服了。爷爷以命相抵,宁可吃泡面死在家里,也不愿意接近养老院半步。不过我管不上他的死活。我可怜的奶奶要失去她的双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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