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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專欄|生命的學問:哲學的氣質

牟宗三專欄|生命的學問:哲學的氣質

作者: dcfac6b15823 | 来源:发表于2022-06-23 16:39 被阅读0次

    哲學的氣質

    你要做哲學活動,先要預備幾種心境:

    第一,現實的照顧必須忘記,名利的牽掛必須不在意。以前的人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照顧與牽掛都是為人,不是為己。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你照顧的太多,你必疲於奔命。這時,你的心完全散落在外面的事物上,你不能集中在一處,作入微的沉思。我們平常說某人在出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完全是個呆子,其實不是個呆子。他現實上的照顧完全忘卻了。現實的照顧是社交。社交不是哲學活動。照顧自己與照顧他人,都足以分神。照顧自己的瑣事是侍奉自己的軀殼,不是侍奉自己的心靈。而侍奉自己的軀殼亦是為的他人。照顧他人太多,則或者只是好心腸的浪費,或者只是虛偽。虛偽固不必說。好心腸的浪費亦是於事業於真理的表現無補的,這只是婆婆媽媽的拖沓。孟子說「惠而不知為政」,這也是表示一個一個的照顧之不行。我們現在尚說不到政治道理上的是非,只說婆婆媽媽的拖沓不是哲學活動的心境。這時你必須不要有婆氣,而須有點利落的「漢子氣」。當有四五人在場與你聚談,你這裡敷衍幾句,那裡敷衍幾句,有性情的人決不能耐,他根本不和你談,他走了。這時你固不能得到任何真理,你也不能認識任何有肝膽的朋友。而那個不能耐的人,卻是個可以做哲學活動的人,他將來也可能是一個做大事的人,或於任何方面總有所成的人。你可以罵他沒有禮貌,但在此時,他可以不管這點禮貌。禮貌與婆心,在經過哲學智慧的開發過程後,將來終要成全的。但在哲學活動的開始過程中,禮貌與婆氣,一起須丟掉。這不是故意的傲慢,這是假不來的。我說做哲學活動要預備這種心境,假如你終不能有這種心境,則即不能有哲學活動。所以這種哲學的心境我們也可以叫做哲學的氣質,哲學的氣質是一個人氣質上先天的氣質。氣質上先天的漢子氣可以做哲學活動,而婆氣則不能。經過哲學活動的過程,婆氣變為婆心。成全禮貌與婆心,這將是你的哲學智慧之大成。這是通過「無取之知」的理性的自覺而來的。這是不順你的氣質上先天的氣質而來,而是順你的心靈上先天的理性而來。你若沒有經過漢子氣的「稱心而發」的哲學活動,你的好心腸只是婆氣的拖沓,你的禮貌只是世俗的照顧。你不過是在風俗習慣中過活的一個一般的人。當然,不能天下人都能有哲學活動,這自不待言。

    我這裡只就「照顧」一點說,至於名利的牽掛更不必說。

    第二,要有不為成規成矩乃至一切成套的東西所粘縛的「逸氣」。直接是原始生命照面,直接是單純心靈呈露。《莊子·田子方》篇:

    溫伯雪子適齊,捨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捨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歎,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歎也。

    這是借有道之士的溫伯雪子來反譏落於外在的成套中的鄒魯之士、縉紳先生,這些縉紳先生,其所明之禮義都是成為風俗習慣的「文制」,亦就是所謂外在的成套。他們並不真能通過自覺而明乎禮義。他們的明只是習慣地明。他們依照其習慣之所學,言談舉動,都有成式。故曰:「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郭象注曰:「槃辟其步,逶蛇其跡。」此如學舞者然。學好步法,以成美妙之姿。此只是外在的好看,而不是心靈之美。其心靈完全為成規成矩所拘繫,此是殉於規矩而不能自解,故其心靈亦不能透脫而得自在。有物結之,靈光已滯,故智慧亦不顯也。此即是「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一切禮義要成全,但須是耶穌的精神才行,不是法利賽人的僵滯所能辦。在法利賽人手裡,一切禮義都死了。所以通過哲學智慧的開發,禮義是要完成的。但那時是透過形式主義的形式,而不是殉於形式主義的形式。一個能有哲學活動的人,他開始自然達不到這種境界。但他開始必須有不在乎一切成套,不注意一切規矩,不殉於一切形式的氣質。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過活,不能不有現實的套。衣食住行都有套,自然不必奇裝怪服,驚世駭俗,但亦不必斤斤較量,密切注意,而膠著於一定之格。他甚至可以完全不注意這些。有衣穿就行了,有飯吃就行了。你說他總是穿這一套,必是他拘在這一套。其實不然,他隨時可以換,無可無不可。他開始這樣,這不是他的成熟,這只是他的不注意。而他之如此不注意,只是他的原始生命之充沛,只是他的自然氣質之灑脫,因而也就只是他的單純心靈之直接披露,而不陷溺。常有這樣心境的人,可以做哲學活動,此也就是一種哲學的氣質。此也許是一種浪漫性,但不是否定一切的氾濫性。我願叫它是「逸氣」。

    第三,對於現象常有不穩之感與陌生之感。羅近溪《盱壇直詮》載:不肖幼學時,與族兄問一親長疾。此親長亦有些志況,頗饒富,凡事如意。逮問疾時,疾已亟。見予弟兄,數歎氣。予歸途,謂族兄曰:某俱如意,胡為數歎氣?兄試謂我兄弟讀書而及第,仕宦而作相,臨終時還有氣歎否?族兄曰:誠恐不免。予曰:如此,我輩須尋個不歎氣的事做。予於斯時,便立定志了。

    立志就是立志學道,尋個不歎氣的事做。現實上,凡事如意,臨終尚不免數歎氣。此即表示:一切榮華富貴都是不穩的,都是算不得數的。當你歎氣的剎那間,你的心靈就從現實榮辱的圈套中躍躍欲現,從現實的雲霧中湧出光明的紅輪。此時你就超越於你所不安的現實而透露一片開朗的氣象。人的外部生活都是你靠我,我靠你的。相依為命,亦可憐矣。此即莊子所謂: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齊物論》)

    人在相刃相靡的因果鏈子中打旋轉,就是一種可悲的茫昧。試想:人立必托足於地,坐必托身於椅,臥必依賴於床。若無一支持之者,則由於地心吸力,必一直向下墮落而至於無底之深淵。推之,地球靠太陽,太陽靠太陽系。此之謂相刃相靡,其行如馳,而莫之能止。一旦,太陽系崩潰,因果鏈子解紐,則嗒然無所歸,零落星散,而趨於毀滅。然則現實,人間的或自然的,寧有穩定可恃者乎?假若你能感覺到山搖地動,則你對於這個凍結的現實一大堆即可有通透融化輕鬆之感。向之以為穩定著實是凍結也。你要從凍結中通透,就要靠你的不穩之感。這在叔本華,名曰形而上的要求。一旦從凍結中通透,則一切皆輕鬆活躍,有本有原,不穩者亦穩矣。此在古人,名曰覺悟,亦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也。故羅近溪復云:

    蓋伏羲當年亦盡將造化著力窺覷,所謂仰以觀天,俯以察地;遠求諸物,近取諸身。其初也同吾儕之見,謂天自為天,地自為地,人自為人,物自為物。爭奈他志力專精,以致天不愛道,忽然靈光爆破,粉碎虛空。天也無天,地也無地,人也無人,物也無物。渾作個圓團團光爍爍的東西,描不成,寫不就,不覺信手禿點一點,元也無名,也無字,後來只得喚他做乾,喚他做太極也。此便是性命的根源。(《盱壇直詮》)

    這一段便是由不穩之感而至陌生之感。由不穩而通透,由陌生而窺破。天是天,地是天,人物是人物,這是不陌生。你忽然覺到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人物不是人物,這就是陌生之感起。一有陌生之感,便引你深入一步,而直至造化之原也。人到此境界,真是「骨肉皮毛,渾身透亮,河山草樹,大地回春」。這是哲學智慧的最高開發。但你必須開始有不穩之感與陌生之感的心境。這種心境,我願叫它是「原始的宇宙悲懷」。

    以上,第一點漢子氣是勇,第二點逸氣是智,第三點原始的宇宙悲懷是仁之根也。哲學的氣質,當然可以說很多,但這三點是綱領。這三點都表示從「向外之有取」而轉回來歸之於無取。一有取,即落於現實的機栝(圈套)中。從有取歸於無取,即是從陷溺於現實機栝中而躍起,把內心的靈光從雲霧荊棘中直接湧出來。此是無所取,亦是內心靈光之呈露。故羅近溪又云:

    於是能信之真,好之篤,而求之極其敏焉,則此身之中生生化化一段精神,必有倏然以自動,奮然以自興,廓然渾然以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而莫知誰之所為者。是則神明之自來,天機之自應,若銃炮之藥,偶觸星火,而轟然雷震乎乾坤矣。至此,則七尺之軀,頃刻而同乎天地一息之氣,倏乎而塞乎古今。其餘形骸之念,物慾之私,寧不猶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哉?

    此就是哲學生命之開始,亦就是哲學智慧之煥發也。

    哲學的氣質

    你要做哲學活動,先要預備幾種心境:

    第一,現實的照顧必須忘記,名利的牽掛必須不在意。

    第二,要有不為成規成矩乃至一切成套的東西所粘縛的「逸氣」。直接是原始生命照面,直接是單純心靈呈露。

    第三,對於現象常有不穩之感與陌生之感。這種心境,我願叫它是「原始的宇宙悲懷」。

    第一點漢子氣是勇,第二點逸氣是智,第三點原始的宇宙悲懷是仁之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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