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菱姐儿的声音顿住了,转头看见弟弟正趴在书桌上生闷气。
“官哥儿!你又偷赖,小心被先生看见!”吴菱知道弟弟又在为母亲不让他出去玩而生气。
“菱姐儿,我们去摘莲蓬吧!”吴官兴奋地跳下椅子。
“你想出去?”
“是。”官哥儿下意识便回答,待反应过来问话人是谁时已经来不及了。
一记戎尺已经朝吴官的头上招呼来了,“先生,我又没去,只是想想,你打我做什么!”官哥儿不服气的捂着脑门叫屈。
“邪念一起,与持刀杀人并无二致。”先生捋着胡须厉声教训。
“你要去也行,你告诉我此句,何解。”
“这有何难!”
官哥儿将书从菱姐儿手中夺去,“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这讲的是不要因为好事小而不做,更不能因为不好的事小而去做。小善积多了就成为利天下的大善,而小恶积多了则足以乱国家,是刘备临终前给其子刘禅的遗诏中的话,劝勉他要进德修业,有所作为。”
老先生显然没有料到吴官会答出来,白眉抖了抖,露出眯缝着的小眼睛看着才六岁的吴官。
吴菱在边上闷声发笑,老先生才到任不久,肯定不知官哥儿异于常人的聪慧。
“先生,先生,我可以去了吗?”官哥儿伸手在目光微滞的先生眼前摇晃。
老先干咳两声知道自己这是小看了这孩子,“去吧,回来要做完我布置的课业。”
“啊?”官哥儿不满地鼓着腮帮子看老先生离开。
虽然不满于课业,可官哥儿好玩的天性却已经将郁闷驱尽。
粉荷碧叶一天地,摇橹破水惊戏鲤,官哥儿用采来的莲蓬击水惊走红鲤,又在花上晃着吓跑蜻蜓,一切自然有趣的东西似乎都在他的眼里跳跃。
一只蜉蝣在水面挣扎着,他惊喜地把它从船沿掀起的浪里救起,他向菱姐儿和摇撸的船夫说着他的新发现,那蜉蝣不等他说完已经振着翅羽飞走了。
“菱姐儿!我要那个!”官哥儿闹着要一枝离他们很远的莲蓬。
“官哥儿!你又胡闹!”吴菱性子泼辣,厉声训斥了吴官,吴官只得闷了声。
见吴菱他们没有注意他,他便又去够那莲蓬,扑通,吴官心里一惊想抓住什么却已经晚了。
他挣扎了一阵后,身体渐渐下沉,水面的光渐渐笼入佛青的湖水中。
吴菱急哭了,“官哥儿!官哥儿!”
那船夫跳到湖中寻了半天仍未寻到官哥儿,家中已乱作一团,却有宋家小姑子发现了官哥儿。
2
吴官缓缓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帐顶的绣纹,神识开始慢慢回归,沉入水中时似乎有双手将他向上托去。
他听到身边有声音,微侧头看去,只见母亲哭红了眼,正同家仆说话。“那宋小姑子发现的官哥儿?”
“是。”
“准是这宋家晦气姑子给官哥儿招的祸,赶出去了罢。”
“可,夫人,这姑子是府刚收进来养着的。”
“不过一个寒门小姑子罢了,这种小事嫡室那边也不会管。”母亲招手打发了仆人下去走上前来。
“官哥儿!”菱姐儿冒冒失失地便闯了进来,母亲身后的女童儿被她撞的后退了几步,吴官这时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个人。
菱姐儿跑到床边捧着吴官的脸问了三遍我,“我是谁?”才罢休。
“菱姐儿,我没事,你别捏着我的脸,难受。”吴官扭头躲开她的手,却又被吴菱捏了回来。
“你落个水,连姐也不认了?”
母亲见两个孩闹的欢,提着的心也算是彻底放下了。
“好了,菱姐儿别闹官哥儿了。”母亲笑着打断了菱姐儿的吵闹声。
“来。”母亲朝身后站了半晌的女童儿招手。
女童儿乖巧地低着头,母亲将她拉到了官哥儿床前,“她叫麻衣。”
“官哥儿,以后她便是你的书童,督促你读书,护你周全。”吴母这么喜欢这女童儿是有原因的,她极为聪慧沉稳,又有护得官哥儿周全的本事,这才让吴母破格将女子放在儿子身边。
“夫人,郎君唤你到书房,说是有事与你相商。”婆子伏到了母亲耳边耳语。
“可有说是何事相商?”母亲秀眉一蹙,不安问道。
“似乎是郎君在朝中为民申疾苦触怒了帝王。”母亲面色大变匆匆便离开了。
官哥儿很不服气一个女孩儿凭什么来督促他,见母亲和菱姐儿都走后,他问她,“你叫麻衣?”
“是。”
“你凭什么督促我?”
“凭我年长。”她的回答有些敷衍,面对主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畏惧。
“那我考考你。”
官哥儿搬出从先生那学的驾势,问了先生之前问的那句话是向解,麻衣不但未被难住反到对答如流,官哥儿这才服了这女童儿。
3
夏里贪凉的吴官闹着到湖边住,母亲被他闹烦了加之家中生乱也就依了他去。夜里吴官半梦半醒却听得门外传来水溅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湿嗒嗒的脚步声自暗夜中乍然响起。
现在吴官有些后悔了,脚步声已经走上木岸走过短廊,湿渍打在地上溅起的水珠像打入了吴官耳中一样,让他打了个打冷战。
吱――门哀叫一声,淡淡的黄色光昏自门槛爬入门内,爬上官哥儿的被褥。
一股子塘泥的腥味冲入官哥儿的鼻子,腥味很快便充斥一室。
官哥儿的身体在黄光中根本无法动弹,朦胧中见一个孩童大小的怪影打在墙上,它慢慢走到床边,蹲下身像是在放下什么,放完便走,不过瞬息之间便卷裹着一室的黄光与腥味带上门冲出了屋子。
怪影出走,官哥儿的身体方才有了知觉,而却一动不敢动,撑到子时方才撑不住睡去。
早晨的阳光打下,官哥儿隐约看见一个伏跪在地的黑影,他突地跳起,瞪大了眼看着影子。
“阿郎这是怎么了?”
“你,你是哪家姑子!怎么跑这来了?”
“阿郎是故意玩笑麻衣吗?麻衣是阿郎仆从,不在这还去哪?”
吴官这才慢慢镇静下来,麻衣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等着吩咐,“你怎么抱了这么多莲蓬?”
“咦?这不是阿郎丢在房中的吗?”官哥儿脑色一白。
“你先下去吧。”
麻衣抱着一堆破裂的莲蓬乖巧地往外走,“等一下。”
“你昨夜在耳房难道就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麻衣呆了一下。
“有,阿郎。”吴官紧张起来。
“阿郎直叫母亲,说些向夫人讨抱的话。”官哥儿脸一红。
“下去吧。”
随着麻衣将那莲蓬抱出去,一切就像梦一样从未发生过。
4
夜深露寒,一处寒居突然惊起了一阵狗吠。
嘭,吴官从床上跌下,“咝――”他捂着被咯得生疼的腰。
“石头?”一股子泥腥味自那石头上传来,石头上的污黑泥渍附在他的手上,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这二十年如一日深夜来访的东西并不是梦。
“吴郎,吴郎?”麻衣从门外闯了进来。
“你还是没有听到声音?”吴官看向门口站着的麻衣,凌利的眼神却并没有让对方受到一丝震慑。
“没有。阿郎快睡下吧,一会怕该把夫人闹醒了。”她拿着一支烛台疑惑的看着他。
麻衣将烛台留下后便合门离开,吴官坐在床头看着那块石头发呆,那东西自二十年前便开始在他床头送莲蓬,送了二十年破裂的莲蓬,如今却送来一块石头,吴官实在猜不出用意。
二十年前吴氏本为世家大族风光之极,可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司马氏的狗,扶一门世家易,推倒也并非难事。
自吴氏被打压,这个风光世家的灭亡之势便已定局。树倒猢狲散,吴氏早已不存在,可曾附势于这枝粗干上的人却还活着。
吴氏落迫后,父亲虽为庶出,却是尊养惯了的,在场疫病中轻易的便撒手人寰了。母亲带他和姐姐改嫁寒门,入寒门之籍,只求一个避护。
姐姐性子高傲受不得贫寒,竟改姓嫁入了朝中新兴世家大族宋氏,而麻衣却一直跟着他和母亲奔命,一个识文知字的小姐倒还不如一个小仆从,这倒把母亲气坏了身子瘫卧在床三年才得下床。
他的一生算得顺利无甚大贵大财却也无病无灾,如今他刚得任命,明日即将要起程赴职恭州司马。
吴官站在船头,朝母亲和继父看,他们殷殷地目光里的期盼即便是隔了水波,他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阿郎还是别站在船头了,当心落水。”麻衣在他身后提醒着。
“知道了。”吴官莫名地对麻衣生出了一些疏离,看到麻衣她总会想起二十年里每晚都会充斥鼻端的腥味。
恭州倒是个好地方,山水清秀。
恭州与南疆一水之隔,也算是一个蛮夷之地了,民风尚未开化,人行路上皆还能听到犬吠鸡鸣。
舟子顺水而下,一路引得孩童追逐,天然纯真一派清气。
吴官心中升腾起一股气,支撑他想将此地治得兴盛一方。
吴官才到任没几日,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水利交通改革,不过两年,恭州便成了粮米之仓。
而吴官想要的却不止如此,他要此地通商,可这就难了,若无朝中批准便是私商。
而他的通商折子已然递上去三月,却一直没有消息。
4
金殿之中回荡着待宦的声音,尖细而小心翼翼地念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帝王半瞌着眼听着,眉头越锁越紧。
“别念了。”
“是。”那宦官吓的直发抖。
“这些都,送丞相府去。”帝缓声道。
“是。”
“皇上,这有一折为恭州司马所递,加急送来的,求通商……”
嘭!帝王大怒,一掌拍在龙椅之上。
“不是让你别念了吗?这等小事不必再递上来!”
那宦官已然跪下抖如筛糠,“是,是。”
“去,传召张君的夫人。”
“是。”那宦官神色复杂退身下去。
久久等不到消息的吴官正急得焦头烂,“大人,大人,丞相托人带话说你求他探消息探到了。”
“如何?”
“帝王说不必递。”
吴官面色一青,感慨世道病态。
“不过。”
“说!”
“那人说,丞相有法子让帝王改主意,只要,只要……”
“什么?”
“只要你有金银打点。”
嘭――吴官脸色发黑一掌拍在桌上。
见那仆人走了,麻衣便端了茶进来,“阿郎,你要怎么做?”
“我宁愿这一方山水这样安宁下去。”
当天夜里,吴官床前出现了一对清白的莲藕。
吴官看着那莲藕半晌最终找人私下寻了个术士见面。
5
恭州环山,山水叠障里却有天藏地宝,一处名唤乌龙洞的山,探出了金沙。有人提议私炼金矿,打点上头以求恭州通商,一连几日一些乡里长官纷纷在私下联名请求,但统统被吴官挡了回去。
吴官是知道这湿法练金的,那练金之水是剧毒之物定会毁尽这一方山水,这也是他拒绝的原因,吴官最终决定亲面帝王。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砖街道上,而吴官则在车中忐忑不安。
突然,平稳徐行的马车被惊的一阵晃荡,只听得车夫叫骂,“哪儿来的疯婆子!”
“怎么了?”
“大人,有个疯女人挡车,险些给马踏死。”
“算了,我有急事面圣,给些银钱打发了,快些走吧。”
“官哥儿?官哥儿!”吴官愣住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一脸惊喜地扑到了他脚边,凭着未被毁尽的半边脸,他才认出了那女人正是自己不惜为人外室的姐姐吴菱。
客栈中吴菱将一桌的饭菜风卷残云般往嘴中塞去,一口吃下太多而噎的直咳嗽,“慢点。”吴官将水递到她手中替她拍背顺气,见弟弟不计前嫌的关怀自己,吴菱的泪便不住地往下流,顺着可怕的划痕流下。
“阿姐,你这些年过的不好吧。”吴官对姐姐只有说不出的痛心与无奈。
“这些都不重要,你快救救母亲!”吴官一惊,母亲出事了?他为什么没有收到消息。
“出什么事了?”吴官急了摇着姐姐的肩膀。
“母亲得罪过那宋氏小姑子,那小姑子因此加害于我,母亲为了求我,动用了些以前的关系。可却被宋氏利用,他们听说你为恭州司马又政绩有嘉,有望升迁,便想借这名头铲除了你,母亲怕连累你宁愿受刑也不愿随他们的愿将你供出!。”
吴官安置好吴菱后才出了客栈,却已暮色四合。
“大人,可还入宫?”
“回!”
马车又同从未来过一般缓缓消失在了夜色中。
书房中吴官静静坐着,他不像在看书,而像在等待。
“大人,你曾说过要保这方山水安宁。”麻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他的身后。
吴官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是。”
“我炼金不仅仅是为了母亲,更是为了这一方百姓。”
“你这是恶。”
“小恶罢了。”
“三十年了,你跟了我三十年,也给我送了三十年的东西了。为什么?”
“为报你一命之恩。”
“我从未记得有救过你?”
“于你而言小善罢了,不必记得。”
麻衣转身走入暗角消失不见,吴官见麻衣走了方才放松下身体,他不想让她看着他为利益陷身的丑恶嘴脸。
吴官从京归来便性情大变,连之前不同意的炼金之事也不再阻拦,恭州大到官府小至乡里都开始了大肆炼金。
恭州山河开始变色,清秀的山水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大人!又一批金送到丞相府了!”侍从推门而入,却又惊的连连退步出去了,吴官卧居内,竟是一室的污泥,腥臭冲天。
6
金池御沟,香汤靡音,帝王倚红偎翠醉的不省人事。
“这又是一堆折子。”
“送到丞相那儿……”那宦官话还未说完,刀剑便已经到了眼前。
“不必了!”那宦官早已吓的两股瘫软。
政权又一次更迭,民与官皆没有过多的悲伤,就像一场唱罢的戏,一个粉面俊生又持权上台罢了。
倒是野史有寥寥几句记载,丞相蓄积金银,私养兵马,殺主夺权。
京都政变,边疆蛮民入侵,恭州陷入了战乱,清秀山水,自然纯真化作一片恶臭的泥。
吴官颓然坐在床前,今天她送来了一把匕首。
“你曾问我,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是何意。”麻衣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匕首。
“你可以对答而出,可你没有做到。善念虽微护你一世,恶念虽小却足以毁天灭地。我不想我的善成为恶的渊源,这是给你的。”吴官面如死灰接过了匕首。
尾声
那天术士未有入屋便要离开,吴官挽留了那术士,问他原因。
吴官才知道麻衣护了他三十年,送他裂莲蓬劝他一生平凡以求自保,送他石头预示他官途坎坷,送他清藕示他清廉。
他无法想象她送他污泥和匕首时的痛苦,而让他的一生走入绝境的始终是他自己。
是他辜负了她。
蜉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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