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存，我们知道的还太少       ——读《最后的耍猴人》又

【题记】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余华《活着》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这是我听过的最浪漫的句子，来自香港鬼才导演徐克。在他塑造的诸多江湖意象之中，最符合我审美的莫过于这样一幅场景，天宽地阔间氲氤着白茫茫的雾气，裹挟着世间爱恨情仇，容纳着南来北往的江湖行走。闯荡其间的江湖行走必是一身绝学，不问前路，只埋头行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拯救自己，游刃于天地之间，一生畅快尽性。

关于生存，我们知道的还太少       ——读《最后的耍猴人》又及《西部招妻》

基于这样的想象，看到摄影师马宏杰《最后的耍猴人》封面照片，一下子就怔住了，这照片中满面尘霜的老人不就是江湖行走的现实样态！微雪中老人目视前方淡定从容，行走江湖故事快要从他深邃的皱纹里满溢出来，连肩上的小猴子亦像是经过一场人事的历练，目光透过镜头直逼人心。

因为这张照片，我想要了解背后的故事，想知道这门快要濒临灭绝的行当里有怎样的江湖过往。也正是这本纪实摄影作品，让我体会到了“不忍卒读”的真切含义，不想破坏这种弥漫在心底的说不清的情绪，于是又有了后面更为震撼的《西部招妻》的阅读体验。

两本书，600页，三天，读毕。有点憋屈，有点想哭，还有点愤怒。

摄影师的文字隐忍、节制，镜头也是毫无修饰感，越是简单的词语和画面，所晕染开的气场是那种直咄咄逼人的冷静和贴近地面的真实，他在《最后的耍猴人》里讲耍猴人被城市管理者驱赶甚至关押，被寻衅滋事的人欺负，在《西部招妻》里他拍父母和媒人讨价还价的过程，也拍瞎眼的母亲送别女儿在寒风里扶着墙大哭。仿佛告诉我们，“看，世界就是这个样儿。”让你不得不相信，也不得不悲哀。

书里没有道德评述，因为在生存面前，平日里的道德有些变形和混沌不堪。只有毫不知情的看客，裹挟着天真盲从的同情心，看到耍猴人一鞭又一鞭抽打着瑟缩的小猴子，激起对耍猴人的愤恨。其实，猴子是他们的饭碗，哪敢伤害，就连耍猴人每顿饭的第一碗，都是要端给猴子享用的。表演中猴子佯装被打急了，捡起砖头向耍猴人扔过去，围观者开始喝彩。马宏杰问耍猴人老杨，对于观众的误解甚至是愤怒怎么看，老杨说，观众生气了，骂他们虐待动物，说明他们的演出是成功的。

关于生存，我们知道的还太少       ——读《最后的耍猴人》又及《西部招妻》

马宏杰连续十年追踪拍摄耍猴人的生活，和他们一起跑江湖、扒火车、住顶棚，见证着这群河南新野县耍猴人卖艺赚钱，原来走南闯北不止自由，更多还有忍气吞声。老杨说：“只要猴子没事，人没事，这一路就算是顺利的”，几个字道出行走江湖的艰辛与无奈。警察、铁路工人、保安、城管、同行、观众、流氓、乞丐，是层层经过的关卡，走到哪里都要懂得哪里的规矩，这个江湖原没有武侠世界风起云涌，却在平静表面下自有一番纷繁复杂。

原未曾想，这也是一种江湖。

看过耍猴人的故事，倒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只是尊重这样一种生活样态，可能与作者的笔调有关，不是谴责、不是讽刺、更没有颂扬，如果那样，就太简单了。原原本本的记录，有时候最为珍贵。杨林贵一班耍猴人也有自己的节奏，生活不只是凄风苦雨的。比如，第一次在外过年，虽然住着塑料布搭起的顶棚，手里攥着辛苦赚来的几百块，还是要过个有酒有肉的春节，讨个好彩头。比如，杨林贵像其他耍猴人一样，对待猴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赶路时怕它们劳累，就让猴子骑到自己肩膀上，猴子也明白主人的辛苦，会替主人捏捏脖子、捶捶肩膀。

“中国正处于大变革时期，有拍不完的题材，有许多正在发生、正在消失的事物。”对这样的话不能同意更多。最深刻的感受是，小时候自己住在胡同大杂院里，光影声色是今天的我最为留恋怀念的，但它们仿佛一夜间就消失了，彻彻底底归于虚无，每每想到此，总有错失之感。如果当时有意识，能够拍拍院落里的一花一草，也许今天也就不会如此怅然若失吧。

失去的，不会再来。

也许，耍猴戏也将不见于未来中国。幸好，还有这样忠实的记录。

如果读《最后的耍猴人》感触更多的是尊重，那么《西部招妻》则是哑然。哑然于灰扑扑的生存本真，哑然于人心被穷困拨弄得残破坚硬，哑然于生命起源的荒谬偶然，哑然于底层生活的惊天动地。

图片来自网络

马宏杰带着老三到“贫瘠甲天下”的宁夏西海固地区去招妻，所到之处是冬日苍白的太阳、光秃秃的山坡、枯败的树还有沙尘暴，干涩、荒凉的不只是环境，还有人心。买卖人口是国家令行禁止的行为，但在这儿，能把女儿送到自然环境比较好的东部，而且还能缓解家里经济状况，谁会认为自己受到侵害了呢？

法律，也要权衡人心。

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儿一万二，读过小学甚至初中的要一万六，其中媒婆还要另外收取六百块费用，一家子围坐一起和前来娶亲的南方讨价还价。

要想达成一门亲事，有很多事项要平衡，所以招妻之路并不顺畅，比如患有小儿麻痹的老三，前后四次招妻，才最终娶到妻子。其间有媒婆的翻云覆雨，有双方家庭的反复抉择，你来我往之间见证着生存之艰。女方不过是想让闺女嫁得好点，别再受穷，也想趁机捞点好处，毕竟家里可能还有男孩要娶亲，那对于本就贫困的家庭不得不提前筹谋。男方不过是想大老远来到这里，一路艰辛，快点娶到媳妇儿，接回去踏踏实实过日子，盼望着能添上人丁，全家兴旺。

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些微有尊严一点地活着。

早就知道，世上的不幸有千千万万种样态，只是看到个中一二，还是心有不忍。生而不平等，有的人挣扎在最基本的生存线上，有的人含着金钥匙一生无忧，还好，生命的价值不是这么估算的，它是每个人心中的一杆秤。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出门耍猴，耍猴人们自有一种不依不靠自力更生的硬气。招妻路上屡屡碰壁的老三，心里怀着可能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他想要幸福，想要改变自己和家庭的现状，想要安安稳稳地过好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刘祥武还在追求，又聪明又小心地利用媒体力量，为身边人、为自己呐喊，在经历过种种“阴暗”，善良不改。

这就是今日中国，和没什么话语权却数量庞大的中国人。

感谢马宏杰先生，帮他们发出微弱的声音，让我们听到，心有所动。中国这么大，真应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