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介绍的这部《村戏》值得每一个中国人去认认真真地看一遍，它以鲁迅般的尖刻，再一次揭露了我们这个民族最深处的劣根性，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民族自豪感空前高涨的时代，这样一部作品更显得难能可贵。虽然还只能靠点映被大家看到，但我真诚地希望它能得到大规模的放映机会。
一
先来讲一个貌似跟电影无关的故事。
1917年10月，党员叶丽萨维塔在布尔什维克总部的斯莫尔尼学院见到自己的父亲时竟认不出他。因为5岁之后，她就没有见过这个潜入地下工作的男人了。
当她告诉其他同事，这个男人是她父亲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建议她应该与这个男人重新建立联系。
因为每一个布尔什维克的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共同事业，每一个党员都应该忘记个人情感，抛弃私人生活。
最终驱使她走向父亲的是饥饿。
而他们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古谢夫同志，我需要你。
——我在听，同志！
——古谢夫同志，我是你的女儿，给我3卢布，我要吃一份午餐。
叶丽萨维塔后来回忆说：“也许，他已精疲力尽，听到的只是我对3个卢布的要求。”
然后他说：“当然，同志。”
列宁很喜欢这则故事，在去世前，经常叫叶丽萨维塔给他讲述此事。因为这个故事充分地体现了布尔什维克的个人牺牲精神，以及对革命事业的无私奉献。
斯大林说：“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不应也不能拥有家庭，因为他必须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党。”
这个故事，是英国作家奥兰多·费吉斯所著《耳语者：斯大林时代的私人生活》的开篇。
二
以这个故事开头，是因为今天要介绍的《村戏》有着几乎同样的意识形态背景。
在人民公社化时代，王奎生还没有成为一个疯子，他的工作是“看青”——帮国家守住九亩半的花生田，不让任何人侵犯国家财产，包括他的女儿。
除了人民公社化，那个时代的另一个背景是反苏修——苏联修正主义。因为据说苏修分子和美帝国主义都在妄图颠覆我们伟大的政权。
但讽刺的是，这个反对苏联的政权，却有着和苏联相同内核的意识形态——一个人不应该拥有私人情感和家庭牵绊，“因为他必须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党。”
所以在王奎生意外将自己偷吃花生的女儿害死之后，国家对他进行了大力的表彰，因为他体现了一个党员的大公无私，为了国家财产安全，不惜大义灭亲。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对国家的情感是唯一容许的情感。所以在这一段里，凡属于国家的都是彩色的，国家的田地和军服是绿油油的，国家的旗帜和花朵是红彤彤的，其他的一切是黑白的、黯淡的——包括那些穿着国家的军装、守护国家的田地、插上国家的旗帜、得到国家奖励的大红花
而王奎生终于成了奎疯子，他用他的疯狂保持了他对国家政权的忠诚，永远地守护着那片肥沃的九亩半，不让任何人甚至一条狗踏进这片土地，为国家守护和夺取每一粒可见的花生。
在片中，不断展现他对花生那种近乎偏执的热爱，背后其实是他对这个国家政权无比的忠诚。
许知远有一本书叫《时代的稻草人》，而奎疯子就是人民公社化时代的稻草人，永远守护着那个时代的价值观，不能容许任何的侵犯。
但时代进步了嘛！人民迎来春天啦！不再是人民公社化啦！要包产到户啦！
于是那个时代的稻草人，和他守护的那个时代一样，被国家彻底地抛弃。
同时抛弃他的，还有人民。
三
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说美国人民有多反智呢？他们反智到认为中国人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政府宣传虚构出来的。
这背后，是美国人一贯的对政府的不信任态度。
与他们相反，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是多么淳朴：他们永远都在跟着权威走，他们是鲁迅笔下那些只要有个领头的，就会一直跟着走到死的绵羊。
当政府告诉人们，应该抛弃个人情感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督促王奎生不要为女儿的死悲伤，而去接受国家的褒奖。
当政府改变了自己的方针的时候，他们又积极地准备瓜分土地，把他们曾经的英雄、如今的障碍五花大绑地送出了村子。
在这部戏里，人民的形象是模糊的集体的，除了村支书、路老鹤、路小芬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人的形象都没有清晰的个人面目，因为他们代表的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而这个集体是一个神奇的集体，他们愚蠢、盲目，总是被权威带着走，缺乏任何主见，比如当路老鹤发话说那个五音不全的杨志刚更适合唱戏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抛弃原来更合适的人选，应和路老鹤的想法。
可同时，他们又有一种根植于土地里的狡黠。那是数千年来的饥饿经验锻炼出来的生存本能。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把全社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财富集中到不到百分之一的权贵阶层手中，而奴性式的驯化让这些农民缺乏基本的反抗精神，不到走投无路他们绝不会奋起反抗，去夺取那些被统治阶级夺走的财富。
于是他们只能想办法把手头上的资源利用到极致。
他们是世界上最善于算计的动物，懂得如何把每一寸土地的价值榨干，懂得如何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甚至连一个被砍头的死人他们都能想到用他的鲜血来沾上馒头治病。
所以，当王奎生有望为他们争取到救济粮的时候，他们就积极地督促他上台做一个先进分子；而当奎疯子成为他们获得那九亩半良田的障碍的时候，他们又能想出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的理由——“这也是为他好嘛！”
全片中，唯一一个积极同情奎疯子的人，偏偏是那个年轻一代的路小芬，她对那段往事毫不知情，她对奎疯子的同情仅仅出于一种单纯的善良和人道。
而那些知晓往事的人，却几乎集体失忆般地忘掉奎疯子是如何为他们争取到救济粮，最终走向疯狂的。
他们的冷漠证明了我们这个民族底层文化里人道主义的缺失，所以《水浒传》里对老百姓“排头价砍去”的李逵和贩卖人肉馒头的张青，会成为他们崇奉的英雄。
他们忘了当初是如何积极地推崇这个先进分子，而如今可以毫无道德障碍地将他贬黜，再一次印证了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多么缺乏反思精神的民族，所以曾经的那一场节节败退的战争，会一遍遍地被我们拍成充满虚假英雄气的抗日神剧。
如今，大荧幕上不断出现的迎合高涨的民族自豪感的电影如《战狼2》等，则进一步让我们感到膨胀，进一步阻断了反思的可能。
而《村戏》这样的电影，尖刻地戳破了这个民族自豪感的泡沫，让我们不得不揽镜自照，逼着我们去面对我们这个民族最深处的暗斑，逼着我们每个人反躬自省——不论是对国家还是个人，只有深刻的反思才能让我们未来的每一步路都走得更加坚实，不再把盲目当成精明，把懦弱视为文明，而把自私伪装成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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