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传奇人物阳明先生之作,问答式的记录,类似《论语》,乃阳明先生立言之作。阳明先生本人也最常被视作立德、立言、立功的“儒家圣人”,其言行、事迹也很符合儒家“修齐治平”的主张。可是,阳明先生的“心学”后生王艮却创立了具有思想解放性质的“泰州学派”,对儒学对旧君主制度颇有微词。“泰州学派”到了李贽时,更是“大逆不道”。其间是“政治儒学”和“心性儒学”的分裂?还是“心学”本就不是儒学一线,其进一步的发展必然导致“非儒”?《传习录》之于儒学,态度其实微妙。本人非专业学者,不能做到旁征博引,所以只能就阅读《传习录》的感悟以及有限的历史知识来谈谈自己的一些想法。
维护儒学的《传习录》
宋朝对文人是非常优待和包容的,较自由的氛围下,文人们的创作成就是很高的,独立思考中对儒学自身的反思已越来越盛。《传习录》所探讨的意见分歧,很多是上承宋朝。
维护之处一:为儒家“道德教化”导致的“认知行为扭曲”辨言。
《传习录*徐爱录》书中着重阐述的“知行合一”,是对儒家好“以德论人”带来的教条问题和分裂问题的纠正。如徐爱问阳明先生,知行常常是分开的,“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却不能弟者。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阳明先生回复说“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阳明先生仍是借着圣贤之名,将“德行”与认知分离的问题归结于不是真正发自内心或内心修为不足。此说没有触及“道德评判”不能标准化的问题,也不能解决“以道德教化为主来治理社会”容易引发的“道貌岸然”问题。
维护之处二:为儒家删经、毁书辨言。
《传习录*徐爱录》,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
又如: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阳明先生回应“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代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要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
再如: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阳明先生认为,儒家删经和“不明其事(坏事)”是为了正人心,遏人欲。只要不是出于私意就能得到认可。
维护之处三:为儒家“名正言顺”的偏执辩护。
《传习录:陆澄·录》陆澄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维护之处四:批评旧儒教化导致的假意谦虚而内心狂妄的习性,认为其非儒学本意。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维护之处五:为儒学分阶层教化做辨言。
《传习录黄省曾·录》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维护之处六:为儒学“仁爱”观的狭隘出发点做辨言。
《传习录:陆澄·录》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陽。若无一陽生,岂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出来。”
《传习录》通篇其实都是以维护儒学为目的,其思路是后传儒学已离“圣学”本意才导致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因此需要为“圣学”正本清源。然而,虽出于此目的,但“心学”的大发展却导致了明末“非儒”的流行,对“圣学”的正本清源反倒使得“圣学”备受质疑。原因何在?“儒学”自身的问题是根源,而“心学”却是助力。
反思儒学的《传习录》
阳明先生在青春期时候遍立志要做圣人,有着各种特立独行的事迹。反映到你学问上来,就能从中看出其独立思考的功力。《传习录》通篇都在主张立真“儒学”,但其间对“儒学”对“圣人”的独立反思主张却非常明显。其间最明显的莫过于:《答罗整庵少宰书》
阳明先生言“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再如:“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
然而,阳明先生从小受儒学教化,对圣人有很深的感情,即便在独立思考中发现了问题,终究还是要极力维护“儒学”并以“儒者”自居。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阳明先生《朱子晚年定论》会出现别扭而被批评。再回过头来看,以上的维护辨言之处,又恰是“儒学”自身问题所在,非但没有为“儒学”辩清,反倒为“心学”提供了很多批判的素材。
维护之处一:为儒家“道德教化”导致的“认知行为扭曲”辨言。李贽在《墨子选批》中就有了批评:“明言节葬,非薄其亲而弃之沟壑以与狐狸食也,何诬人,强人入罪为?儒者好入人罪,自孟氏已然矣。”宋朝时,朱熹也已经对孔子诛少正卯一事产生了质疑。儒学好“以德论人”甚至“以德论罪”,是有根源的。
维护之处二:为儒家删经、毁书辨言。这里是最越变越黑的地方,“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阳明先生这一句简直坐实了儒学是主张控制言论、推行文化专制的。
维护之处三:为儒家“名正言顺”的偏执辩护。“恐”和“或”两字其实恰说明了阳明先生自身对“名正言顺”之事也有着疑惑。
维护之处四:批评旧儒教化导致的假意谦虚而内心狂妄的习性,认为其非儒学本意。其实这种事例何尝少了,朱棣攻下南京之后仍然按儒家传统“三辞帝位”即是明证。
维护之处五:为儒学分阶层教化做辨言。阳明先生贬谪安顺之时,连少数民族都在教化,内心又怎么会赞成“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之意。
维护之处六:为儒学“仁爱”观的狭隘出发点做辨言。阳明先生这里的辨言是从“仁爱”发端来讲,这里非但没有论证好,反而说明儒学的“仁爱”主张起于“自私”的“人欲”,在自私之爱没有满足之前,仁爱是不能推广到他人的。这与“存天理、去人欲”的主张岂不矛盾?“人欲”都去除了,“仁爱”就没有了出发点,出发点都没有了,仁爱又怎么能够产生并得到推广呢?真真是阳明先生说的“此亦甚难言”,阳明先生在这里也是知“难言”而“强言”。
在我看来“心学”的诞生,是儒生们自己对儒学政治主张带来问题的反思而引发的。宋朝一朝,文人的自由空间是很大的,他们在独立思考的过程中已经发现儒学政治和伦理主张的一些问题,因而开始着重把儒学重视自身修养的部分突显出来,转而重视对个体部分(个人如何认知、如何处事、如何行道等)的研究,虽然这一研究原意仍是为儒学服务,但随着研究的深入,这部分内容必然引发深层次的独立思考,其与儒学政治伦理主张及实践的矛盾必然会日益加深。到了近代,在先进的西方政治文明的冲击下,儒学开始明确地分出了“政治儒学”和“心性儒学”,其实他们的分裂早在宋朝就有了端倪。这个裂痕,明朝阳明先生之后,越发明显,清朝中断,到了民国就发展为决裂了。
近期有儒家学者在反思“政治儒学”和“心性儒学”的划分,认为这两者原本就是一体,儒学若没有了“政治儒学'便是不完整的,“心性儒学”的独立才是真正的歧出。这其实说出了儒学的尴尬处境,而儒学的这一尴尬处境早在儒学诞生之时就有。“政治儒学”的不切实际,自儒学诞生之日起便是如此,但儒学却希望通过“心性儒学”的部分去帮助实现“政治儒学”的不切实际,这种冲突就造成了很多受儒学教化之人的“心性扭曲”,但毕竟因为有小农经济、封建宗亲作为其伦理主张的经济基础在以及其“移孝作忠”维护君主专制的原因,这种冲突尴尬在近代之前没有突显。但到了近现代,在重视个人独立自由价值的现代文明面前,这种冲突越发明显,儒学的处境越发尴尬起来。
我比较认可“儒学若没有了‘政治儒学'便是不完整的”,因为孔子之所以重视个人教化,其目的也是希望以此为途径实现其政治理想,也就是说“心性儒学”的部分在儒学内部实际是为“政治儒学”服务的。由于“政治儒学”在现代文明面前显得落后,部分儒者为挽救儒学而将“心性儒学”正式分离出来,并希望“心性儒学”能促进现代文明在中国的落地和发展,“老内圣开出新外王”。然而“心性儒学”真如此分立之后,其根本的独立性会受到很大的质疑,因为很多学说都有修身的主张,并且“心性儒学”在现代教育心理学面前显得有些落后,在讲求公民身份的现代政治理论面前,其“修齐治平”又显得高高在上。这也就是为什么“心性儒学”在现代世俗社会中越来越像“心灵鸡汤”。·
这就是儒学尴尬的根源:没有“政治儒学”,“心性儒学”会丢掉独立性,没了“心性儒学”,“政治儒学”又没了手段,而“心性儒学”对理性的唤醒又与不切实际的“政治儒学”存在很大的冲突。在近代以前,这种尴尬让很多儒者(内心强大到可以独立思考的如阳明先生者不在此类)在专制社会下不是成为隐士就是成为“帮闲”,厉害的还能成为帮凶。在现时的中国,儒者们又该如何选择呢?是抱着“政治儒学”成为落后观念的代表,还是专注“心性儒学”成为以儒为名却做着大多数现代教育工作者已经在做的事?又或者褪下“儒家”的外衣,走出尴尬,内心正视现代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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