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两生花

学生公寓三号楼是一栋女生宿舍，在这一栋的三零六寝室，一共住了六个人，其中要说关系最好的，那便是林佳悦和陈婕这对姐妹花了。

四月的这一天上午，教室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势头不大，雨点儿却很密集，打在地上、檐上、树叶上，也能发出“滴滴啦啦”的声响，天空阴沉，被乌云覆盖着。教室里面零零散散地坐着二十几个学生，全是清一色的女同学。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站在台上讲课，她大概刚从师范学校出来不久，脸上还是尚未脱出的学生气，与一身利落的西装制服极不相称，若不是捧着课本，在上课时间站在这里，别人见了准会把她当成学生会的干事。她讲课的内容也是死板板的，尚未形成自己的风格，只知道照着课本上的话原样复述一遍，公共管理，即是对公共事物的管理，是针对政府管理的缺陷而产生的一种管理理念和管理模式。它一方面……

陈婕无聊得快要睡着了，她歪着头，手掌托着脸颊，一边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一边奋力地与两只不听话的眼皮作斗争。她感到这对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止不住地往下落，只有偶尔从外面吹进来一股清冷的风时，她才浑身一激灵，意识也清醒了一点，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半空中的雨丝，过后便又是无尽的倦意。在她大脑尚未被侵染的最后一块净土中，只觉得这一堂课怎么就过得那么漫长。

坐在一旁的佳悦倒是很兴奋，她低着头，对着放在课本上的手机展开笑颜，还不时地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在屏幕上一通乱按，按出一个个字母，拼成一个字，又凑成一句话，一敲回车，给屏幕那一头的男生发过去。陈婕和佳悦习惯坐在第二排最靠边的位置，正对着老师用的电脑桌，身处腹地，恰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倘若老师有心，甚至不用低头，只需朝下瞥一眼，就能见到有一个女生低着头，摊着课本，手机就明晃晃地摆在课本上。但是前面也提到了，这是一位资历尚浅的年轻教师，别说玩手机，就是像今天这样，四个班才来二十几个人，到课率还没过一半，她也不知道要点个名，让班委通知一下没来的学生，期末成绩扣分什么的。自然的，佳悦也就能光明正大的玩手机而不用担心被叫起来了。

同佳悦聊天的是她上学期做兼职认识的一个男生。男生名叫徐晓聪，个子矮，大概一米六八左右，身体壮实，肤色黝黑，乍一看像个乡下来的农夫，但人却很机灵，也很活络。他们一块在餐厅工作，佳悦负责收银，徐晓聪就负责跑堂，给顾客端菜送饭。空闲时间里，徐晓聪就会杵在收银台边和佳悦聊天，张口就是“悦姐姐”，每次都逗得佳悦咯咯笑个不停。两人共事了三个月，加了微信，关系上也能算是朋友。

男生想邀请佳悦来参加他们举办的烧烤派对，佳悦并不想马上答应，正在和男生扯皮。男生说，悦姐姐，来嘛，我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佳悦回复，都有些什么呀？男生发来，有整整二十个鸡中翅，还有十块大牛排，还有牛肉串羊肉串。你不是说你喜欢吃金针菇吗，我特意准备了，而且做成了蒜蓉的呢！佳悦回道，哼！叫我吃这些东西，你是想让我长胖，脸上发痘痘吗？那边发过来，不光烤的，还有很多零食，薯片啊，猪肉铺，牛肉干，话梅，海苔，果冻，应有尽有。看着屏幕，莫说佳悦有心想去，就是真无意参加，那一个个跟吃有关的字眼，也让她的心头不禁涌上一股馋意。但她又觉得就这么答应了显得太随意，便发过去，就这些？有没有太平苏打饼干？男生发来，你想吃的话，我给你买去。佳悦回道，别，别买了，你们几个人啊？男生发来说，四个，加上你就是五个。佳悦回复，全是男生？就我一个女生？那边发来，是啊，就因为全是男的太单调了，才想来邀请你的。佳悦回道，那我怎么好意思啊！那边发来，你要是不好意思，可以把你那位好姐妹也一起叫来，我们不会介意的。话的末尾还附带一个猥琐笑容的表情。佳悦一边偷笑着，一边回过去，去你的！我再考虑考虑。年轻女教师仍然照着课本机械性地朗读，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不紧不慢，一旁的陈婕终于屈从于睡魔，头枕在手臂上，趴着一动不动。

咱们先讲到这里，下节课继续讲公共关系的原理。伴随着下课铃，学生们纷纷合上书本，有人说话，有人闭目休息，也有人匆匆忙忙地往教室外面走。佳悦把陈婕摇醒，喜悦中带着嘲弄地说道，我的小乖乖，你怎么还在睡，昨晚看小说又看到了几点？陈婕眯着朦胧的睡眼，迷糊地说，两点。佳悦说，这周末咱们去吃烧烤吧！陈婕说，不去，哪还有钱吃烧烤。佳悦说，不用花钱，有人请，而且是用炭火弄的，露天烧烤。陈婕说，怎么还会有人请你，谁啊？佳悦说，一个朋友，做兼职认识的，一起去吧，有很多好吃的呢！陈婕显然还未脱离睡魔的控制，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眯一会儿，她把头埋进臂弯里，语气沉闷地说，行行，你说去就去吧。佳悦欣喜地嚷道，那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别反悔啊！陈婕没有回应，她已经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佳悦意犹未尽地翻看聊天记录，翻到最开头的部分，那个叫徐晓聪的男生发的一句“悦姐姐”。佳悦心想，我叫悦姐姐，那小乖乖叫什么呢？婕姐姐？不好听，就只能叫陈姐姐了。想到这，她心头又冲上一阵喜悦，拿起笔，在课本的空白处，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字，“悦姐姐，陈姐姐”。

……

上了五天满满当当的课，好不容易挨到了周六，这天下午，陈婕跟着佳悦去赴约。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佳悦所说的朋友竟是男生，而且还不止一个，这让从高中起就几乎同异性零交流的她，显得极为尴尬，不知所措。

约定地点是那几个男生的合租房，就在学校后门的马路对面。进门的时候，陈婕紧跟在佳悦身后，开门的矮个子男生向她问好时，她也只是轻轻点一下头。佳悦说，他就是我跟你说的朋友，叫徐晓聪。陈婕向他微微一笑，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徐晓聪朝着空荡荡的客厅大声喊道，出来接客啦！话音未落，从里屋走出三个男生，个个都身材高大，比徐晓聪高出半个头，相貌各异，面带笑容，却也露出腼腆的神色。陈婕只是看着他们，不敢出声，佳悦倒是很放得开，对晓聪说，你先介绍介绍你的这帮哥们。晓聪于是说道，他叫陈智谋，是个宅男，打游戏很厉害，不管撸啊撸还是王者荣耀，想上分都可以找他。他叫卢超敏，看上去挺呆萌的，其实很闷骚，跟他混熟了你们就知道了。这是陈世强，我们都叫他强哥，富二代，家里可有钱了，还自己投资开酒吧。不仅如此，还是个文艺青年，写文章、摄影、弹吉他样样精通。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悦姐姐。

三位男生经晓聪这么一介绍，反倒更不好意思了，对着两位女生一个劲地傻笑。晓聪说，我说完了，你也顺便介绍一下你身边这位小姐姐呗！佳悦搂过陈婕的肩膀，把她揽到身边，说，她叫陈婕，你们可以叫她陈姐姐。哦，陈姐姐你好！晓聪又带头说道，我叫徐晓聪，你已经知道了吧。陈婕看着这个机敏的矮个子男生，点了下头，羞涩地说，嗯，你好。陈婕从没有一次面对过这么多的异性，也没有遇到过男生如此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若不是两只耳朵没在头发里，其他人准能注意到，那一对小巧的耳廓已经熟得透透的，像焖过的大虾一样红。当然，陈婕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她极为谨慎，生怕露出破绽。

晓聪转身吩咐道，人都到齐了，你们把东西搬上去吧。又对两位女生说，别在这尬聊了，我们去天台吧。三位男生应声走向厨房，出来时，一个人端着两个大盘子，里面堆满了烤物；一个人抬着个箱子，里面装满零食；还有一个人双手各提两大瓶饮料，似是冰过，上面浮了一层密密的水汽。晓聪推开门，领着两位女生往顶楼走去。

这次的聚会虽然掺杂了些尴尬的气氛，但总体还算愉快。徐晓聪担任主厨，他熟练地翻转着竹签，适时地撒上调味粉，使肉片飘香四溢。晓聪一边烧烤，一边同两位女生攀谈，陈姐姐是哪里人？悦姐姐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我？她那时候可凶了，老是从背后偷袭我。晓聪秉承了他一贯的风格，把两位女生逗得开怀大笑。另外三位男生却围在一边，自顾自地聊着游戏、电影、动漫之类的话题。只有来取东西时，才有些微的交流——眼神的交换，礼貌性的微笑，相互谦让一番，这串你要吗？这串给你吧！然后他们依旧退到后面，继续自己的话题。两位女生站在一边，时而看着晓聪，时而望向他们。

天色向晚，太阳已经矮矮地落到一边，晚霞漾出醉人的色彩，几片薄云静止在那里，天空明净而辽阔。远处的山峦高低起伏，整个学校尽收眼底，宿舍的楼群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马路上车辆如流，点儿大的人们在后门处走进走出。这天台真是个风水宝地！陈婕从小由奶奶带着在山村长大，见过无数次日落西山的景象，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令她迷醉而神往。她把头轻轻靠在佳悦肩上，痴望着这片景象，心境开阔，只觉得身后的一切都遥远了，滋滋的烤肉声，男生的谈话声，鸟儿的鸣叫声，全都变得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晚上，佳悦和陈婕在操场上散步，这是她们的习惯，只要晚饭吃多了，就会走去操场散步，迷信这样就能把摄入的脂肪全消耗掉，而不会囤积在体内。她们跟随人流，走在最内侧的跑道上。佳悦说，你觉得那几个男生怎么样？陈婕说，还行。佳悦说，只有徐晓聪还行，其他几个都太闷了，就知道聊游戏。陈婕嗯了一声，我也觉得，这个徐晓聪是挺有意思的。佳悦忽然把头凑过来，像是告知什么秘密似的，声音也小了几分，她说，你发现没有，那个叫强哥的男生，长得还挺帅的。经她这么一提醒，陈婕也想起来，在聚会的时候，虽然和徐晓聪聊得火热，却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朝那个男生偷看两眼。陈婕说道，是吗？我没太在意。佳悦说，你不是还没有男朋友吗，不如跟徐晓聪说一下，叫他把强哥介绍给你，怎么样？陈婕忍不住就笑了，去你的，你也没有，怎么不介绍给你啊！我这是为你好。你去死！两个女生嬉笑着推搡起来，身边是密集的人群，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半明半暗，地上是无数道影子，被拉长又缩短。一个身着背心短裤、满身是汗的男生，侧着身子从佳悦身边跑了过去。

……

四月的天气就是这样，时晴时雨，毫无征兆。明明才大一下学期，课业的压力却繁重无比，好像整整四年的课程一下全挤在了这一时段。昨夜又是一阵疾风细雨，清早起来，佳悦和陈婕拖着疲惫的身躯，踩着一滩滩积水前去上课。

到了上午第三节课，学生们的耐心早已耗尽，教室里的气氛也愈发沉闷。窗外的天空灰暗阴沉，看着就让人提不起精神，老师还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课，佳悦放在桌肚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拿在桌子底下一看，是徐晓聪发来的信息，悦姐姐，这星期五我生日，想再邀请你和陈姐姐过来。这一次，佳悦很爽快地回道，好！随后她又发过去，要准备什么礼物吗？晓聪发来，不用，人来了就行。佳悦回复，这怎么好意思，毕竟是你生日啊。晓聪发过来，真的不用，只要人来了就行了，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时候你们过来吧。佳悦又回了一个“好”字，到时候一定去！其实周五下午是满课，但佳悦觉得，为这事儿翘个几节课也无所谓。她把头靠过去，轻声对一旁的陈婕说，小乖乖，这星期五我们翘课吧，徐晓聪生日，叫我们过去玩呢。陈婕原本还沉在瞌睡里，被佳悦一说，立马就恢复过来，不知怎的，明明说是徐晓聪的生日，陈婕的脑中却闪过了强哥的画面，虽然只有那么一瞬，却无比的清晰。她转头看着佳悦，还有点犹豫，佳悦用胳膊肘推了她一下，说，怎么样，去吧！陈婕点头嗯了一声，佳悦立马向她露出了热情的笑容。

星期五又莫名的是个好天气，中午放了学，佳悦和陈婕就乘车前往市中心——两位女生怎好意思真就空着手去参加别人的生日会呢。佳悦买了一个钥匙挂件，上面有一个骰子，六个面都有凸出来的按钮，据说是解压神器。陈婕从来没有给男生送过礼物，想半天也想不出该买什么，最后还是佳悦给出的主意，他喜欢《海贼王》，你干脆给他买个路飞的人偶算了。陈婕于是真就从架子上挑了一个路飞人偶。两人买完礼物，又在步行街上兜兜转转，逛遍了服装店、饰品店以及化妆品店，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又乘车返回学校。

开门的是陈世强，佳悦开心地叫道，强哥！晓聪呢？世强说，他在厨房忙呢，你们先在客厅坐一会儿吧。陈婕不像上次那般忐忑，她定定地看着世强，直到佳悦都走进去了，她还站在门外。世强也看向她，两个人四目相对，世强微笑着说，陈姐姐是吗，快进来吧。陈婕这才反应过来，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心脏狂跳，低下头也忘了作任何回应，默默地从世强面前走过去。

男生们准备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烤翅、鸡腿、薯条、蛋挞、洋葱圈、炸虾球、墨鱼丸……一边的茶几上还放着一个大蛋糕。晓聪虽是被祝贺的人，但他仍亲自下厨弄了两盘菜，蒜蓉金针菇和茄子。我有个堂兄就是摆烧烤摊的，这两手都是跟他学的！晓聪得意地说道。众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东西，气氛比上一次融洽了许多，在欢声笑语中，大家逐渐打破隔阂，越聊越开心。两位女生不无惊讶地发现，那三位男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冷漠。陈智谋虽然腼腆，但说话孩子气，能随时作出各种滑稽的鬼脸；卢超敏则完全是个逗比，满嘴跑火车，脑袋里装着说不完的段子；陈世强带着点文艺青年的深沉，但真说起来，也是幽默感十足。

在切蛋糕的环节，晓聪为自己点上了二十支蜡烛，超敏关上灯，众人围着烛火唱“生日快乐”。晓聪呼出了很长一口气，足有十多秒，才把蜡烛全部吹灭，随后大家分食蛋糕，举杯共饮，将气氛再次推向了高潮。

那晚，寝室里始终少了两个人，到了熄灯的时候，佳悦和陈婕的床铺仍旧空在那里。对于这种从未有过的情况，其他人不禁猜忌起来。李霞说，我问了佳悦，她说在一个朋友那儿。陈梦芳说，我听陈婕说过，好像是林佳悦打工认识的一个男生，大二的，住在校外。毛凯波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之前上课的时候看到林佳悦边笑边打字，好像在跟谁聊天。李霞说，佳悦跟我说过，她好像是看上了一个男生。那没错了，毛凯波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一样兴奋道，肯定就是这一个。陈梦芳说，可是她干吗把陈婕也带过去呢？这个疑问并没有人回答，毛凯波说，你说，她们会不会被拉去喝酒，然后被灌醉，然后就……她故意拉长音，等着有人接话。黑暗里，一直不吱声的王琳“噫”了一声，别说了，太可怕了。陈梦芳又说，林佳悦那个性格，跟男生很容易玩到一起，就是搞不懂陈婕怎么也会……毛凯波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断她说道，哎哎哎，你们说，林佳悦还是不是处啊？是啊，李霞立马回道，她自己都说从来没谈过恋爱。毛凯波说，我有点不相信，没谈过恋爱性格能那么奔放？性格奔放怎么了？李霞的声音突然大了几分，每个人的性格本来就不一样，你不要乱说！毛凯波也放大嗓门嚷道，怎么就乱说了，我只是说不相信，你这么敏感干吗，还替她维护！李霞激动道，放屁敏感，我就是看不惯你……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别人的事用不着你们在这瞎操心。王琳听着谈话突然变激烈，及时出来打圆场。黑暗中，寝室又恢复了寂静，但空气里仍弥留着火药的气味，每个人各有所思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睡意的到来。

其实那天晚上，佳悦和陈婕滴酒未沾，睡在后街的宾馆里。狂欢一直持续到九点，众人吃饱喝足，聊天也聊得尽兴，但两个女生还不想回去，晓聪于是提议去看电影，六个人叫了两部车赶往电影院。两个女生坐在前面，四个男生坐在后面，片子讲的是一个人类女孩和一个外星生物的爱情故事，开始还让人难以接受，看到后面却颇为感人。从电影院出来又回到学校，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男生们掏钱在后街一家宾馆开了间双人房，便道别离去了。

房间里，一盏床头灯亮着昏黄的光，陈婕洗完澡出来，见到佳悦坐在床边看手机，问道，你在和谁聊天呀？佳悦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她说，没有，我在看陈世强的朋友圈。陈婕说，哦，我洗好了，你进去洗吧。佳悦答应着放下手机，但她刚走出两步，又回身把丢在床上的手机捞起来，一并带进了卫生间。

陈婕躲在被子里，翻看着陈世强的朋友圈，头一条便是他们今晚聚餐的照片，下面已经集了四个赞，陈婕用指尖一点，在佳悦的名字后面也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对着另一张床喊道，佳悦！佳悦！黑暗中，佳悦翻了个身说，什么事？陈婕说，你说得没错，那个陈世强确实长得挺帅的，说话也挺有意思。佳悦说，怎么样，我的眼光没错吧，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徐晓聪把他介绍给你？陈婕说，不要！佳悦又翻了个身说，哼！傲娇！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的手机屏幕朝这边发着光。

陈婕继续翻看陈世强的朋友圈，想从中获悉他往日的生活，看着那一张张照片和一段段文字，她的嘴角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其实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陈婕心头涌上一股冲动，使她差点就点头答应了，不过这股冲动最终还是被她给按了下来。

……

之后的日子很快又归于平淡，每天依旧是繁重的课程，上课下课，来回奔走于教室和宿舍之间。寝室的其他人对于她们夜不归宿并没有提出疑问，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唯独让佳悦和陈婕感到奇怪的是，李霞和毛凯波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加紧张了，要么相互不搭理，否则一说话，语言便尖酸刻薄，充满了火药味。她们自然无法知晓其中的原因，也没有做过多的深究。时间恍恍惚惚来到了五月份，雨季过去了，天气也逐渐变得炎热起来。

五月一号这天，寝室的其他人都回去了，只留下佳悦和陈婕。她们原本也可以买张车票，回家过两天，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徐晓聪又来邀请她们了，这次是去爬山。两位女生欣然同意，出发之前，还照着镜子化了点妆。陈婕换上了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上面印了无数只蝴蝶，翩翩起舞，轻盈而又端庄；佳悦则穿了一条牛仔短裤，配黑色短袖，露出修长的双腿，热辣而又充满活力。

那边只来了晓聪和世强两个男生，一问原因，另外两个嫌天气太热，路途遥远，所以不肯出来，窝在家里打游戏。还真是两个宅男啊！佳悦如此评价道。晓聪说，别管他们，我们玩我们的，今天强哥请客，所有费用强哥报销。佳悦欣喜地看着世强，说，真的吗，强哥？世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佳悦欢呼道，强哥，你好帅！

四个人在学校门口上了公交车，佳悦挨着世强坐，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佳悦净开世强的玩笑，一如当初在餐厅里，晓聪开佳悦的玩笑那样。陈婕和晓聪坐在后面，晓聪有些木讷，失去了往日的机敏，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即使开口，说的也是“今天的天气真好啊！”这样的废话，陈婕嘴上应着，嗯，确实，今天是个好天气。心里却在想，这天气热得要死！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前面的世强身上。佳悦不知又说了什么，惹得世强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啊！佳悦跟住问道，我这个人怎么了，你说啊。世强摇头道，我都不想说你什么。佳悦开心地笑起来，哈哈，强哥你输了！

汽车开过了那段公路，拐个弯，开上一条乡道，路面变得坑洼不平，车子也颠簸起来。路边全是汽修厂，成排的低矮车间，门前堆满了轮胎和汽车零件，地上有大滩的油污，人们都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蹲着或者坐着，对着零件敲敲打打。车间后面是杂草丛生的荒野，一眼望不到尽头。好容易又拐上了一条平稳的路，一边突然变成了峭壁，上面的树木茂盛生长，底下的岩石露出里子。又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总算到达了目的地，汽车在公园门口停了下来。

世强去售票窗口买票，其他三人站在一边等待。佳悦还是那么的兴奋，甚至调侃起了晓聪的穿着，不像来爬山的，倒像是去钓鱼的。晓聪说，你说对了，我还真就最喜欢钓鱼。一旁的陈婕幽幽地说，我不喜欢钓鱼，太无聊了。晓聪立马不吱声了，脸上的表情也凝固，转头看着陈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世强买来了票，一人分一张，几个人过了安检，便踏着台阶，向着山顶一步步登上去。

这无疑是愉快的一天，对于佳悦来说。尽管太阳炽烈，却也抵不过她的热情，一路上她总是走在最前面，几乎是拽着世强往上走的，并且时不时地回身嘲讽他。“强哥，你好虚啊！”，“强哥，你是不是娘炮啊！”，而世强对此却无言以对。她拍了很多照片，足有一百多张，除了沿途的景物和站在山顶眺望到的半城风光，更多的是她和世强的合影。回来的时候，陈世强还特意叫出租车司机绕到市区里，带着他们去满记吃甜品。

晚上回到寝室，佳悦坐在桌前，一盏小台灯发出明亮的暖光，她把手机平放在桌面上，就像上课时那样，俯身盯着手机，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按照以往，每次从外面回来，佳悦都会拉着陈婕聊天，谈谈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但今晚她却将陈婕冷落在一边，只顾着玩手机。这些陈婕当然都看在眼里，她坐在另一边的桌子前，电脑里播放着最近在追的美剧，却无心观看。每隔一会儿，陈婕就转头瞥一眼佳悦，她很想开口问问，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小器，然而心里却又憋得慌。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白天佳悦同世强亲密无间的画面——她揽着世强的脖子站在石头上自拍；口渴了就指明让世强替她去买水；两人甚至还交叉手臂，像喝交杯酒那样喝水。这一切的一切，浓缩成一根根尖锐无比的针，直刺她的心脏。

终于，陈婕还是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开口叫道，佳悦！一旁的佳悦转过头，好奇地问，什么事啊？陈婕迟疑了两秒，还是说了出来，那个……你是不是……喜欢强哥？佳悦哑然失笑道，哈哈哈，开什么玩笑，我跟他只是朋友。陈婕哦了一声，但沉重的心情并没有放松下来。佳悦说，你干吗问这个？陈婕急忙解释道，没什么，随便问问，我看你今天和强哥挺那个的，我还以为……佳悦说，什么呀，我就是看他挺有趣的，故意逗逗他，你也知道我的，很容易就能和男生玩到一块。陈婕默然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佳悦突然说道，对了，我看今天徐晓聪对你好像挺热心的，又问你累不累，又问你渴不渴，还帮你买水。陈婕看着屏幕，心不在焉地说，是吗，我没怎么在意。其实对于晓聪的殷勤，她早有感觉，怎奈对他完全提不起兴趣——她的注意力全放到世强身上了。佳悦说，我觉得你吧，不能老这么闷着，应该跟男生多说说话。陈婕说，不想说。佳悦说，我觉得徐晓聪还挺不错的，而且他好像对你有意思。陈婕说，我不喜欢他那种类型的，感觉太活络了。佳悦不说话了，低着头看手机。陈婕眼睛盯着屏幕，脑中却不停地重播着白天那些使她感到不愉快的画面。

其实佳悦自己内心深处也隐隐有种感觉，她好像确实很喜欢同陈世强说话。虽然她一再暗示自己，不过是新交的朋友才会对他充满兴趣，但她又觉得同陈世强聊天时的感觉，与同其他男生聊天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此刻的她，正在与陈世强聊微信，她惊叹于世强的视野之开阔，认知之广泛，聊出来的话题总是那么有趣，并且无穷无尽。倘若这个时候陈婕过来询问，你在看什么呢？佳悦一定会像上课玩手机被抓到那样惊慌失措。所幸的是，一边的陈婕只是专注地看着美剧，并没有在意她。佳悦兴之所至，打出了一句“强哥，你好有帅，我好喜欢你！”，给对面发了过去。

……

日子仍然平淡如水地过去了，可是在平静的外表下，又有暗流不断地涌动着。陈婕感觉到，身边的一些事物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佳悦，虽然她仍同往日那样，无论上课下课还是吃饭，都陪在自己身边，可是她的心思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两个人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经常一路上都是各自沉默。回到寝室，她也不像以前那样找陈婕聊天或是看美剧，只一个人抓着手机坐在桌前或躺在床上，像是在和谁聊天，不停地打字，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对此，陈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骤雨前的乌云那样积压在她心头。但她总还保留了最后一丝希望，相信佳悦只是性格如此，她和他只是朋友关系。而自从那趟爬山回来以后，徐晓聪总是隔三差五地来找她聊天，但陈婕实在提不起兴趣，每次聊了三五句，便随便找个理由把话头掐掉了。陈婕也找过一次陈世强，问他最近有没有看什么书，陈世强回道，木心的书，《云雀叫了一整天》。陈婕发过去，我也想看点书，可不可以推荐我一些，或者帮我列个书单？陈世强回道，对不起，没空。陈婕看了以后，便心灰意冷地删除了对话，自此只在他的朋友圈里点点赞，评论两句。

一天晚上，陈婕正在看美剧，李霞在一边说道，你没和佳悦一起去吃饭吗？陈婕说，没有，我不饿，不想吃。李霞说，那就奇怪了，佳悦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陈婕心里一惊，一看时间是七点半，她已经出去一个半小时了，按说吃个饭不用这么长时间。陈婕立刻警觉起来，说，我给她发个信息问问她。她在微信上给佳悦发道，你去哪了？耳朵尖的毛凯波早已将这些话听进去，她故作好奇地说道，好奇怪哦，她怎么偏偏今晚出去，今天是“520”耶。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捶在了陈婕的心窝里，她感到眼前有些晕眩，呼吸也有些困难，目光死死地盯住屏幕，等待佳悦的回复。

一秒，两秒，五秒，六秒……在陈婕看来，时间是那么的漫长，仿佛一年，两年，五年，六年……她已经不耐烦了，又猛然醒悟过来，赶紧点开佳悦的朋友圈，最近的动态还是两天前的。她又找到陈世强，点开他的朋友圈，还是一无所获。她内心的疑虑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给佳悦发去了语音通话，可是响了两声之后，就被挂断了，佳悦回复道，在外面，回去再和你说。

陈婕已经能够猜出点什么，她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剧情播放着男女主人公热情拥吻的画面。李霞又问道，她回你了没有？陈婕木然说道，她说在外面，一会儿回来。毛凯波说，我看她肯定是去陪哪个男生了。哎，陈婕，是不是之前约你们的那个？陈婕说，不是，我不知道。李霞白了毛凯波一眼，说，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八卦。毛凯波说，关你什么事，又不是在说你。身后的两人似乎吵了起来，但陈婕的内心已经无比焦灼，完全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八点钟，陈婕的手机响动了一下，有人给她发短信。她拿起来一看，是徐晓聪。陈姐姐，在吗？陈婕冷漠地回道，在。停顿了大约一分钟，晓聪发来了很长一段话，开头第一句便是“陈姐姐，我喜欢你……”，后面是洋洋洒洒的一百多字，写得情真意切，深情款款。然而陈婕却回道，强哥在吗？那一头的徐晓聪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陈婕回复的既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却是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又停顿了大约一分钟，那边发来，不在，他出去了。陈婕问，和谁出去了？晓聪回道，不知道。陈婕这才想起来，这个男生是来向自己表白的，于是毫不留情地告诉他，对不起，我不喜欢你，我喜欢强哥。那一头于是再也没有了音讯。

陈婕继续直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进度条一分一秒地向前推进，但她却觉得越看越乏味，心里面好似刮起一阵沙暴那般杂芜。

哎呀！身后的毛凯波突然叫起来，其他人都看向她，她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说道，林佳悦在微博里秀恩爱呢！这话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炸得陈婕直接跳了起来，冲到毛凯波身边，说，哪里，给我看看！毛凯波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喏，你自己看，好像是在万达。果然，在那个熟悉的ID下面，几张照片分外醒目，头一张便是两只手握在一起，第二张是在一面反光的玻璃面前，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个人的倒影，正是林佳悦和陈世强！看到这，陈婕已经不行了。如果之前的种种疑虑像针那样扎她，那么现在一切证实了，那无数根针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把匕首，深深地捅进她的心脏，并且在里面疯狂地翻绞，绞得她痛不欲生。陈婕当场就哭了出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双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其他人被这景象吓呆了，纷纷围上来询问怎么了。陈婕双手捂着脸，边哭边哽咽地说，她骗我……她说只是朋友关系的……她说要介绍给我的……她骗我……她们站在她身旁，陈梦芳蹲了下来，又是给她递纸，又是拍着肩膀安慰她。她们自然听不清陈婕在说什么，但毛凯波猜出了其中的缘由，她摇着头小声说道，感情两个人看上了同一个男生。

又过了一阵，哭声逐渐小了，此时除了陈梦芳，其他三人早已散去，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身边的垃圾桶里已经积了大半桶擦过的纸巾。陈芳明问道，好点了吗？陈婕轻轻地点点头，她还蹲着，心情比之前平复了许多。但是海浪虽然平息了，却又吹来一阵风，烧起了一阵无名火，她的内心世界从一片汪泽转眼变成一副熊熊燃烧的景象。她狠狠地说道，她骗我！陈梦芳不解地问，她骗你什么了？陈婕说，她对我说她和陈世强只是朋友关系，她之前还问我，要不要把他介绍给我。陈梦芳说，然后呢，你怎么说？陈婕说，那时候我还不太敢，没想到他们现在反而在一起了。我那么相信她，真以为他们只是朋友关系。一边的毛凯波也凑过来说，原来那个男生叫陈世强啊，好俗的名字。陈婕说，不光名字俗，人也很俗，佳悦还不是看他有钱才和他在一起的。李霞这时候说道，陈婕，你这么说佳悦不太好吧，你和她是姐妹啊。陈婕转头看着李霞，说，我说她怎么了，谁让她先骗我的，我早看出来她不对劲了，还问过她，她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干吗要瞒着我。我跟你说佳悦这个人其实特别虚伪。

陈婕！李霞厉声说道，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毛凯波也问道，林佳悦哪里虚伪了？陈婕没有理会李霞，而是对毛凯波说，你不知道吧，她早就不是处女了。此话一出，整个寝室瞬间沉寂下来，连原本漠不关心的王琳，也不由地放下手机，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毛凯波用难以置信又略带欣喜的眼神看着她说，真的？她告诉你的？陈婕说，对！一边的李霞又喊了一声，但陈婕还是没有睬她，兀自说道，她高二的时候就破处了，跟班上的一个男生，而且还是她主动的……

陈婕！李霞几乎是吼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干什么！陈婕转过头说。李霞说，你这是诽谤，造谣！陈婕说，我造个屁谣！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你还不相信？你跟她关系好还是我跟她关系好？这话着实像一记闷棍，打得李霞想再说什么，也无从开口了。她坐了下来，默默地听着陈婕把林佳悦的黑料一件一件地抖了出来。

那晚，佳悦终是没有回来，陈婕和毛凯波聊到了很晚，直到寝室熄灯了，两人还在黑暗中说话，吵吵嚷嚷的，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时候。

……

偌大的教室里，依旧只来了二十几个学生，还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师，她今天倒没有穿西装，而是一副平常打扮，短袖配牛仔裤，这就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女学生了。正对着电脑桌，第二排最靠边的位置，只坐着陈婕一个人，她没有打瞌睡，双目无神地看着黑板，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她右手边的位子本是留给佳悦的，但是现在却空在那里。

佳悦没有来吗？并不是，她悄悄地坐在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佳悦把头抬了起来，她的双眼红彤彤，眼眶也泪盈盈的，说话都有些哽塞，她为什么要这样？坐在身旁的李霞轻拍她的背，安抚地说道，好了，别哭了吧。佳悦仍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说，本来我还挺内疚的，想以后对她好一点，可……她为什么……真的是这样说我的吗？李霞叹口气说，她当时已经气疯了。呜……佳悦忍不住又把头埋进手臂里，无声地抽泣起来。

像上次那样，年轻的女教师捧着书本，机械而又麻木地讲解着课文。不同的是，今天窗外的天气却格外晴朗，艳阳高照，楼下的花坛姹紫嫣红，正是夏花盛开的时候。一颗又一颗眼泪滴在纸上，侵染了纸张，被濡湿的区域逐渐扩散开来，又触及到了什么东西，字迹变得模糊，笔画和笔画之间也快要连在了一起。尽管如此，倘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够辨认出来，那被浸湿的正是佳悦在一个多月前写下的一行小字：“悦姐姐，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