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朵籽

“骨朵籽”是我们那的孩子对它的叫法，原本是羊骨关节相连处的一块小骨头，形如花朵，玲珑宜把玩。普通骨朵籽色泽发白，散发着淡淡的羊脂味。也有人给它们涂上喜欢的颜色，红的、绿的、紫的……猪也有骨朵籽，但猪的骨朵籽太大，色浑味浊，很少见有人把玩猪的骨朵籽。孩子们玩骨朵籽，通常是五籽一组，游戏规则很简单，把它们往桌子上或者水泥地上一撒，骨朵籽便随机呈现平躺、趴下、侧立等姿势，这时挑出姿势不太一样的那颗，往空中一扔，顺势把桌面上其余姿势相同的一把抓起，同时接住抛起的那颗，就算成功。抓骨朵籽时速度要快，分数是根据抓住的籽数定的，要是没抓住或者没接住，就算输。

一段时间，骨朵籽，成了我们女孩子的收藏品，就像男孩子们收藏香烟盒叠纸牌、镟木陀螺一样风靡。但骨朵籽不像香烟盒那样品类繁多数量无限、你只要跟着市里来的男性亲戚走一圈就能得到最新品牌的高档香烟包装盒、最不济就去翻翻土啦吧唧的垃圾堆，收获准不小，而镟的木陀螺，通常是大人在工厂里顺手就用机器镟出一个，顺手就镟一个，来的也挺容易。相比之下，骨朵籽就显得有些稀缺了，骨朵籽必须是谁家宰了羊，大人也有心、仔细挖出来扔给孩子的。可是谁家没事就宰羊呢？而且，有心的大人也不多吧。

我有一幅骨朵籽，我姐给我的，她朋友多，她自己也有一幅。我经常用肥皂泡清洗骨朵籽，洗完晒干晾好，骨朵籽上就会萦绕一层淡淡的肥皂香气。一个人在家没事的时候，我也经常自己练习抓骨朵籽。长期的清洗曝晒和摆弄，我的五个骨朵籽呈现出玉般的光泽和醇厚的香气。这时如果谁要拿一颗和我交换，我肯定不答应，因为经历不同，气质就不同，只有它们五个才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外观、味道、甚至脾气秉性。

一天午饭过后，我去找同学小牟玩，她家院子里有砌着红砖的花墙，院子很深，牵牛花藤藤蔓蔓，走到一半，鞋带开了，我蹲下系鞋带，看到地上有打蔫了的紫色牵牛花，像个窝心小喇叭。进了小牟的屋子，她正在画葡萄，她画的葡萄可真好，上面是一整层绿色的葡萄架，葡萄架下有成串的紫色葡萄，又大又圆，看得我都想吃了，葡萄架下还有一个维吾尔族的小姑娘，带着小花帽，批着穿了彩线的小编辫，穿着花裙子，正伸开双手跳舞呢。小牟的画，不仅画的好看，而且显得非常干净，她用彩色铅笔画的，有一种脱俗的清新与自然。

我怀着对小牟刮目相看的心情离开了她家堂屋，我说我回去了。这么火急火燎的，是因为看到了小牟画的葡萄，我感觉我也有一肚子的美景和故事要画，但是走到院子中心刚才系鞋带的地方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严厉的斥责：“你给我站住！”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小牟的妈妈，小牟妈妈是个来自农村的家庭妇女，她是随小牟的工人爸爸来到我们这的，此时小牟的妈妈剪着齐耳短发，两边耳边各别着一个铁条发卡，怒目圆瞪的盯着我。我听到怒斥，早已吓的站在原地不敢动一步，只是吃惊的看着她。小牟妈快步走上来，问我：“你是不是拿了小牟的骨朵籽？”“啊？”我更吃惊了。她说的“拿”，实际上就是“偷”的意思。我说没拿，她二话没说上来就扒我的手掌心，只扒拉到一颗被我揉蔫了的窝心小喇叭花，然后她从上衣兜到裤兜挨个给我扒拉了一遍，她扒拉到一颗糖纸包着的玻璃弹珠、一个我妈给我买糖豆的一分钱硬币、一片好看的木头刨花（那是我爸刨家具时打出来最美的一片木头花儿），和一个擦过鼻涕倒是叠的整整齐齐的小手绢。

小牟妈妈说，你今天要是不把小牟那颗骨朵籽交出来，我就不放你回家！我说我没拿小牟的骨朵籽呀，真的没拿，真的不骗你。可小牟妈妈就像疯了似的，说她看到我刚才在她家这个地方鬼鬼祟祟的蹲着，小牟吃完饭就在那玩骨朵籽来着……说着，她拿出四颗筋都没剔净的、散发着腥气的黄蒙蒙的骨朵籽，说看，小牟丢了一颗，我家今天只有你来过！

我心想你丢一颗关我什么事，但是只能开口说，我真的没拿，真的没拿。委屈和恐惧使得我的眼泪啪嗒嗒的流下来。后来我一句话都不说了，我哭的头晕，抽泣不停。小牟妈妈搜不到骨朵籽，就说，那，那一分钱是你从我家拿的吧？我大声说是我妈给我的，不信你问我妈去！我气的扭头就跑。这个农村妇女并没有像恶煞一般跟着我追出来，但是我已经被这场恶梦吓坏了。回到家，我流着泪，回想着那个可怕的院子，我是多么后悔今天去找小牟玩，她的画挺美的，可是她妈妈问责我的时候，她去了哪里？她不是我的好朋友吗？好朋友就是这样吗？我赶快打开抽屉，看到我的骨朵籽静静的躺在那里，五颗，一颗不少，如玉般温润，我松了一口气。

这五颗骨朵籽，我后来再也没有玩过。有次我姐给了我一个空的小粉盒，我就用我妈缝纫多出来的一小片红缎子布垫底，再把五颗骨朵籽放在那上面，小心翼翼地，盖上粉盒盖子，珍藏起来。

后来，我也再不玩骨朵籽的游戏了。但是有一天，我看到小牟和同学兴致勃勃的玩着她的那副骨朵籽，黄蒙蒙的，事情过去大半年了，依然散发着腥气，一幅五颗，一颗不少。

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幅洁白如玉的骨朵籽，想和我玩，我说我忘家里了，就独自在座位上看书，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啪嗒嗒的掉下来，我用书遮掩住自己，不知是委屈还是难过，我不知是谁的错。教室里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他们都没有发现我，只有叮铃铃叮铃铃上课铃声再次响起，才把我拽回现实的世界里。我擦了把泪，坐直身体，大喊一声“起立！”……

小牟的家我也再没踏进去半步，这个能顺手牵住别人“把柄”的家令我恐惧。我也再没有画过葡萄架。有时想想，人，就是这么奇怪，宁可放下自己的优势，而下套子去抢占别人的优势，最终能得到什么呢？我不想评价小牟一直到现在也过的非常不好，也不想评价她身后那个总是盯着别人家孩子的小牟妈妈。

当我后来慢慢长大，便知道了，瓜田李下当然需要避免误会，但优秀可能会遭到觊觎，觊觎者看不到你是怎样的付出，也不会在意你们之间的关系，使出种种手段。小的时候，为了这事，我流了不少眼泪，并且没有告诉任何家人。我曾痛恨自己的“懦弱”，但现在的我，感谢那个善良的自己，独自的承担让我不停的思考，对待人性的不公和恶意，善良是永远的武器，就当是成长中的一个历练吧。我也感谢小牟和她的妈妈，毕竟，长大之后，依然会有不少小牟和她妈妈一样的人。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