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
小男孩和妇人在黑漆漆的夜色里行进,行进速度太慢,在沈彧看来,几乎可以说是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动,然而爬动终于也有终点,天渐渐亮了起来,最初天边像被割了一道似的,刨出一线,白光就从这一线里渗出来,一晃神的功夫,白线就拓展成了鱼肚大小,再后来,天就鸟了,山间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咿呀咿呀唱起来了。
母子俩一刻也不曾停歇,紧赶慢赶,总算走到了有人的地方,越往前走,人潮越密,小男孩背着大袋子,这会儿看起来像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弓的像个虾米一样,拉着同样是虾米的,他母亲的手。
两人在集市上找了个不错的位置,刚把米放下,就有壮汉拉着车直直的过来,他们只得换一个地方,如此两三次之后,就被挤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了,但好歹是把东西放下了。
然街上熙熙攘攘,米却始终无人问津,只镇上米铺的伙计来打听过,聊了几句后,又走开了。小男孩问:“为什么不卖给他呀。”妇人说:“米按市价是300文一石,卖给米铺就只有150文了,咱们家今年就这点儿米了,还要给你爹买药。”
“爹不是急着要药吗?“他说。
妇人瞪了他一眼,“你爹要活,你娘就不要活了吗?”
小男孩不再说话,他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们依旧在路上呆呆的等,妇人看着想鼓起勇气吆喝,但终究也没能鼓起勇气,于是她推推小男孩:“涯宝,你吆喝一下?”
小男孩就站在两袋米面前喊起来:“卖米了,卖米啦!“他从上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声音也有气无力,但仍是不停歇地喊着“卖米啦,快来看一看吧。”
陆续又有几个人来搭问,小男孩嗓子已然哑了,日头下大片大片的汗水在他身上湿了又干,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看妇人与买家攀谈。
太阳由头顶刺眼的圆环慢慢收敛光芒,最终成为挂在一个角上的橙色圆片,米最终卖完了。
妇人在旁边的小摊上花一文买了两块米糕,和小男孩一人一个,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吃了米糕,他看起来很快活,在集市上放肆地打量起来,眼睛转个不停,他看到有人拿出一快银色的石头,忙拉拉妇人的袖子,“娘,那个是什么?”
“那是银子,是钱。”
“我前几天也有那个,”他晃晃脑袋。“我捉了一只小鸟,一个老伯非要用那种石头跟我换,我就跟他换了。“
“什么?”妇人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他扯过来,“你把那石头放哪儿了?”
“我想想,“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妇人眼巴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忘记了。”
妇人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头偏向一旁,脸上白了一块,白的那一块很快即边红了,高高地肿了起来,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别哭了,你还有脸哭,丢人!”妇人说,很快地走到前面去了,将他远远地抛在身后。
他于是拼命忍住眼泪,哭泣声渐渐弱了下去,他最终一点声音也不再发出,远远地跟在妇人身后,像隔了很久的一个蹒跚的句号。
妇人去药店拿了药,从小布包里一文文将钱数出,数出之后,又数一便,先不交给等着的药铺伙计,倒是递到小男孩眼前一文文地给他看,一边说:“咱们家一年就挣了这么多,全要给你那死鬼老爹买药不说,你这小杂种倒好,你丢的银子就相当于这么多,你丢的哪里是银子,你丢的是你娘的血!“说着,她以高高在上的眼神睨了小男孩一眼,然后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趾高气扬地将手上捧的铜板递给伙计,伙计被这妇人的表演逗笑了,打趣说:”大姐,您要是这么不愿意给,那我们就不要了。“妇人马上变得有些惶恐,神色收敛了许多,直到接过药包,在小男孩面前的神气才一丝一缕地慢慢窜回她身上。
小男孩眼中露出不满,但这不满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恢复了呆呆的样子,他对妇人的一系列表演难以理解,因而呈现出一种沉睡的姿态。
一大一小顺着来时的山路返回,米既已全部卖出,负重不再存在,气氛却已全然不同,妇人显而易见地故意加快了脚步,远远地走在前面,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吃到米糕时从他脸上一瞬间露出的属于八岁孩童的笑意已彻底消失不见,他像一个小老头一样沉默,如同他母亲身后投下的长长的影子,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又如此遥远,仿佛山路上两个漠不相干的路人。
“师父他过去竟然这么苦,我好像有些能理解现在的他了。“沈彧说,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自动把孙无涯归成了亲近的人,小男孩和少年的形象叠加,让金光灿灿的音魁府里那个阴鸷的中年人都变得容易理解。
“不,我认识他时,他可不像有这种经历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丝笑意在小孟嘴角浮现,接着很快消弭,“他不该是这样的,一定还有什么“明”的东西,一定还有…”
话音消失在夜色中,这对母子终于回到了家,乡间一座破败的小屋,远远看去,黑黢黢的,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妇人进入房间,摸黑把油灯点了,直直朝床边走去,“孙落,药给你买回来了,你问问你儿子今天看了什么好事…上梁不正下梁歪..”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床边,接着,一切声音忽然消失了,像被黑暗里看不见的兽一下子吞噬了,小男孩从门边探头望过去,只看到被烛火放大了无数倍的人影。接着,妇人微不可查的声音传来:”涯宝,你过来,你到床边来。她回头,小男孩被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一张人的脸!脸部肌肉扭曲在一起,眼泪像小溪一样沿着这张脸上的凹槽无声地留下来。
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哀嚎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切都扭曲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阴影舞动着,沈彧和小孟被抛了出来。
很久以前,时光深处,妇人流泪的脸似还近在眼前,小孟已携着沈彧,进入了下一朵昙。
孙无涯长高了很多,只是太瘦,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已经可见清秀的轮廓,一身小厮打扮,在热闹的街市上蹲着,他面前是一个老乞丐,正在吹笛。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太阳东升西落,他蹲在乞丐面前,乞丐还在吹笛,沈彧仔细一听,还是上一刻,或者说是昨天的曲子,有人自他头顶往乞丐面前的破碗中投掷了一枚铜钱,他起身走了。
孙无涯又蹲在乞丐面前,乞丐依旧再吹同样的一支曲子,沈彧几乎能哼出曲子的旋律了,他终于忍不住了,问小孟:“他这是在干什么 ? 连着三天听同样的曲子,不做其他事吗?”
“当然有其他很多事,只是他对这些事没有记忆,而且,若我们在记忆里看是三天,实际应该不只三天才是,他对第一天有记忆,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对扔铜板那天有记忆,因为是第一次有人打赏。”小孟说。
“那今天呢?“沈彧问。
几乎同时,他的疑问有了回答,孙无涯记忆里的老乞丐第一次说话了,假如他还不说话,沈彧都要觉得他是哑巴了。
“小兄弟,你听了快三个月了,老朽竟不值一文吗?”
“是孤雁。“孙无涯说。
“什么?”
“我说你吹的,是孤雁渡寒潭。”孙无涯起身,像第一次看到老乞丐那样看着他,他的视线移到他被岩层一样的重重褶皱包围着的眼睛里,那眼睛疲惫苍老,但奇怪的很清澈,像琥珀湖。“你有所思之人,她应是死了罢。但我想,人本身不会孤独,因有所思才孤独,那何必有所思呢?岂非自困其中?我不明白。”
老乞丐琥珀色的瞳孔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收缩了一下,接着剧烈抖动了起来,雾气一瞬间把湖面铺满了。
孙无涯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身准备走,这时他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我名吕一马,你可愿和我学习吹笛?”
记忆里的阳光突然大盛,天和地都被照的明晃晃,不分彼此。孙无涯顿了下,转过身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笑容在他脸上终于出现了:
“当然了,师父。”
写在后面:
本打算考完了好好把孙无涯的故事写完,结果又要准备主观题考试,工作也比较忙,实在分身乏术,也是原因。
人物总不按照我设置的情节走,走着走着就诞生了意识,也是导致进度较慢的原因,废话太多,也是原因。
但我觉得慢慢来也挺好的,所以慢慢来吧。
人生在世,毕竟只有一个权利最重要,就是选择成为自己的权利,一旦放弃了这个权利,那只将成为一具躯壳,身为形役,驱使心的是意而非心,那活一万年也只是行尸走肉,和从未活过并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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