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的茶客

八一建军节又要到了，每年都在纪念，都有许多轰轰烈烈激昂雄壮的军旅元素重新蓬勃而起。在我而言，激越以后，就有许多细节渐渐浮现出来，而且越来越占据个人的纪念意义。。在部队的时候，距驻地二三里左右的地方，有个小茶馆，也算小酒馆。如果现在还在，可能是适宜怀旧的网红店了，进木楼诸要素齐全:精瘦老人，长烟杆，高矮凳，老虎灶，铜茶壶，卤猪蹄，略显肮脏却永远不缺客人的四方桌小竹椅，瓜子花生搪瓷酒杯。。。柜台里碰巧了还会有重庆特产怪味胡豆，那时还不太注意保质期问题。这地方承载了我们不少的青春时光，隐秘而伟大，除了三几要好战友，没有多少人知道，一旦部队有事，又能很快赶回去。年轻军人，首先是年轻，有许多当时很大但现在小到大部分已经忘记的事情，不想让当官的知道，也不想让认为不合拍的其他人知道，需要私下交流或发泄。就偶然发现，然后周日（还不存在双休）以喝茶的经常跑到这里来喝酒，就像现在有人经常以喝茶的名义打麻将。一撮人总是在嬉笑怒闹，说理斗酒。年轻酒量好，有外人看的时候更是起劲，谁也不服谁。后来渐渐注意到有个老茶客，坐在靠窗的位置，总是一个盖碗，一只竹壳热水瓶，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没有什么表情地望着我们，我们闹得越厉害，他表情越呈现出开心的样子。但最高程度也就是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柔和。那时他大约六十岁左右，脸上皱纹不太多，略黑，是那种本来很白皙晒不黑但过分地晒就表现出意思一下的黑；身板瘦削，以至于肥大的工装有点空空荡荡的飘。久而久之，我觉得他有些奇特，他可能也注意到我看他的时候比较多，不由得有互相打量的意味。那年夏天倒数第二次见他的时候，他似乎有点想和我说话，但当天外地来了很久没见的朋友，就和他没说上也没太在意，反正时间还长。其实我也起了心想和他摆谈摆谈的。倒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突然有大的变化，衣服很脏，眼神浑浊不聚焦，掺茶水的时候水常常满了流到桌面上，仿佛陡然老了三十岁。老板那天也特别关注他，经常走过去看看。我觉得他情绪不太稳定，想主动找他，但我起了念头的时候他已经起身往外走去，好像有点踉跄。以后就再没有看见了。后来我觉得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这个人，就一个人专门去喝茶，向老板打听他的情况。平常笑嘻嘻的老板突然沉默了几秒钟，给我把茶水掺满，坐下来，叹了口气，说他死了。不等我接下来的问题，就一口气说完。大意是，这人是个右派，被判刑出狱后就在旁边的农场安了家，老婆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死了。大儿子经以前单位上老同事不知托了多少人情参了军，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二儿子考上大学，准备秋天报到，却在前不久游泳淹死了。这人实在受不了，硬撑了一段时间就倒了。老板说完好一阵感叹，又说这人很好，很懂知识，村里人孩子补个课修个收音机水泵拖拉机什么的都找他，连牛病猪病他也能治，听说他本可以回城，但有事伤了心就一直留在这儿了。这是人太好，老天爷把他们一家接回去了。。。那天老板破例和我一起喝了一瓶老白干。他说他也找这人帮过好些忙，但没说是什么忙。他还说他从来不收这人茶钱，连饭钱也说明不收，但这人只喝一碗茶。他还说这人有一次曾经只就煮花生喝过两斤酒，屁事没有。走的时候，我没有问这个人的名字，他也没有说。接下来精简整编部队换防，再也没去过那个茶馆。一晃好多年，偶尔会想起这个擦肩而过的茶客。不知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什么痕迹。我算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