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梦回故乡。
村子西头的水塘结冰了。厚厚的冰,白白的。水塘边的冰上,有不少杂草。是玉米秸秆上的叶子,还有水塘边的杨树叶。
结冰后的水塘是孩子们的天堂。天然的溜冰场热闹起来了!
棉鞋是娘在冬天之前做的,麻线缝的底子本来防滑,走在冰上不容易摔倒。可要想滑冰就费力了。需要助跑一下,然后两腿绷直,滋溜滋溜划出好远。前面若是有挡道的伙伴,需要远远就大声喊话:躲远点啊!话音未落,人从远处极速划过。躲不过的会被撞倒,两个人抱着在冰上滚着打闹。
最羡慕有划冰车的孩子。哪家有大人手巧,用木头做个底盘,也没车轮。人直接坐上去,两手各拿一根大铁钉。用力往冰上一扎,连人带车划出去。羡慕的小伙伴跟着他的冰车跑,合适时候帮忙推推,也能获得“试驾”的机会。
水塘的冬天是热闹的。一群穿棉布衣裤的孩子,肚子里刚刚吃饱,笑声却嘹亮。水塘里透明的地方,会隐约看见小鱼在游,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
这个梦境每年冬天都会有。梦里的场景都是几十年前的真实回放。
水塘在故乡叫做“湾”,那个湾,不知在哪天就干涸了。没有一口水,当年感觉辽阔无比的湾,现在是一个浅浅小坑。这些年村里的垃圾都往这里倒,湾快填平了。当年冰上的那群孩子都五十多岁了。他们中有的的孩子都有了孩子。年轻的孩子们没人记得那个湾。记得那个湾的我们,都长大了,那里的记忆只有在梦里清晰。
故乡这些年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村前的两排柳树是当年村子的标志。记得早恋的同学,写给女生的信里说“去一排排柳树的那个桥上等你”。那排柳树是路标,在长着柳树的桥上,人约黄昏后。夏天柳树下的蝉最多。傍晚开始就有人在树下走动,一个小洞,轻轻一扣,蝉虫就露出长腿。再过半个时辰,蝉就爬上树干,手电像夏夜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都是柳树林中寻找美味的人。夏天的柳枝柔软,可以做秋千,荡在上面,面朝绿色田野,听风从耳边吹过。
冬天的柳树叶子落了。早晨柳叶染了霜雪。带着霜雪的柳叶不容易碎。用耙子收起,装筐。背回家晾干可以做柴火。周日我会背两筐柳叶回家。那时候,娘会因为我的能干露出笑脸。只是,带霜的柳叶拿在手里冰凉,手指很快就会冻僵,生疼。
柳树在一个日子里被村里卖了。一网打尽地那种砍伐,片甲不留。路两边光秃秃的。没了夏日蝉鸣,没了假日秋千,没了冬日带霜的柳叶。
这些年故乡最大的变化是前面的土路硬化了,变成一条窄窄水泥路。两辆车相遇需要停下或者慢行才能通过。村里中间两条大街硬化了,胡同还是土路。雨天回家,需要穿雨靴。泥泞很可怕,举步维艰也不夸张。上次回家给父亲迁坟,没有雨靴。运动鞋被泥水淹没,冬天里脚冻得通红,袜子湿透。城市里绝对见不到的路况,走在上面仿佛回到几十年前。
那时候,雨雪天全是泥泞。早晨上学,鞋子一天都是湿的。自行车在泥里无法推动,两个人抬或者一个人扛起才能走过。几十年以后的今天,路依然泥泞。两边盖了猪圈,养猪的人家猪粪都排到路边,泥水是黑色的,恶臭无比。
几十年前村子中间有条水沟,叫作“庙胡同”。水是从上游一个叫作“谷家泉眼”的大水塘流出的。遇到雨天,水流很大。村里的姑娘媳妇都在庙胡同洗衣服。我每次都找出家人的衣服,赶着热闹去那里洗。在那里会听到村里人的各种故事。有的懂,有的不懂。懂不懂都跟着人们笑。有时,听得入神,衣服被水冲走,赤脚追出好远,被下游的人帮忙拦截,又赤脚跑回。裤子湿了,蹲下来又把屁股那边的裤子湿透,站起身,仿佛尿湿裤子,惹得大人哈哈大笑。
后来,谷家泉眼也干了。曾经水深不可见底,怎么会干了,不得而知。庙胡同没了泉眼的水流,早已没了昔日光景。庙胡同两边是于姓人家,据说于(鱼)离不开水,水干了以后,于姓陆续几个年轻人早逝。与这个有没有关系,没人能解释。
故乡有一条河,在村南几公里。叫“野沟河”。那是小时探险必去之地。野沟河水不深,大人到胸膛,小孩可能到头顶。夏天河里会有蚌,孩子们会摸来回家做汤。我和哥哥偷偷去过一次,被娘发现,一顿臭骂。野沟河两岸有很多苦菜,蒲公英。夏天两岸有黄色花朵摇曳,密密麻麻。
野沟河早就干了,河道平了,上面修了路或者种了庄稼。
故乡仿佛一个年迈的人,皮肤干裂,失去水分。
村里的年轻人很少,求学或者打工。稍有条件的都会在外面城市买楼。村里几乎都是老人,在岁月中老去或者留守。
离开故乡很多年,对我来说,在外就是漂泊。每次踏入故乡的那一刻心是踏实的,心里有一种久违的熨帖。那种肆无忌惮飚起乡音的感觉很爽。可住久了还是会想离开,泥泞和苍凉让人发慌。逃离却又不舍,这种感觉在心中纠缠,无法形容。
故乡老去了。我们在城市间奔波忙碌,故乡在慢慢变老。我们是有故乡的人,乡愁曾多次出现在我们的文字,可老去的故乡,终究是回不去了。
可故乡是根,是一条无形的线。是我隔几月就戒不掉的奔赴,是我无法甩掉的乡音和走到哪里都无法掩饰的炫耀。
我是有故乡的人,虽然我的故乡老了。
我和故乡始终在一起。
老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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