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樊妮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多久,取而代之的却是绝望。
那天晚上,我就趴在樊妮病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还叫醒在病房走道折叠床上的王姐起来给樊妮翻了一次身。樊妮侧躺着,看着我。我就趴在她的目光里。彼此呼出的气都能进入各自的身体再循环。隐约中老觉得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好像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然后抹了抹她的眼皮,迷糊地说,睡吧,妮妮。好不容易才把散裂的睡意拢在一起,正要把那仅有的缝隙合上酣睡一把时,就给一大早清理卫生的保洁工吵醒了。
我在给樊妮洗脸的时候,樊妈妈来了。我擦拭着她眼角,说,不能再哭了,再哭眼屎就把皱纹盖住了。她说,那你要个年轻老婆还是要个脏老婆?我想都没想就按以往的强调说,年轻老婆当然好喽,但不能总挂着个秤砣一样的眼屎出门吧。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想要说什么,却给樊妈妈的话打断了。樊妈妈说,妮子,给你做了香椿肉沫粥,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亏得我昨晚在“钱大妈”店里发现,就剩最后一把了。还对我说,小徐也吃一点,有多的。我说,我不吃了,得赶紧回家洗个澡换衣服,身上都馊了。
关于樊妮那天的请况,是后来樊妈妈跟我说的。
那天,医护查床过后,樊妮的管床医生,赵医生来给樊妮做检查。赵医生带了厚厚一叠表格,逐一给樊妮检查各项功能。樊妮忐忑不安地问赵医生,什么检查?赵医生说,是评估脊髓损伤对身体影响程度的检查。然后,樊妮没了话,顺从地配合着医生。
先是查肌肉控制,赵医生让樊妮动腿,动脚,动脚趾,见没反应,又说了几次,还是没反应。只见樊妮脖梗上的筋管毕露,脸红耳赤,汗水也都从额头流下,腿脚依然不听使唤。赵医生抬起樊妮的腿,手一放就像石头落地一样,毫无阻挡直跌下去。樊妮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等到赵医生让樊妮动臂,动腕,动手指时,她的脸色才稍有好转,配合着医生的指令:抬、举、伸、屈、握、抓,再进行力度测试……赵医生一边做一边记录。当做完上肢的测试,樊妮说,再试试腿和脚,刚才是没听明白你的指令,而不是脚不能动。赵医生再来一次,樊妮依然没有反应。最后,樊妮哭喊着对赵医生说,你没看到吗?我的脚趾在动啊!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听得樊妈妈心疼得泪流满面,只好转过头去,不让樊妮发现。王姐却是司空见惯,波澜不惊,只在樊妈妈看过去时,才露出假得可笑的同情样子。后来,赵医生说,不用太担心,只要后续坚持康复训练,就有可能恢复。樊妮的情绪才稍微平复,开始下一项检查。
接下来赵医生开始检查肌腱反射。胸以下没反应,胸以上情况比较乐观。樊妮还要赵医生再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还是一样。
最后检查皮肤感觉,赵医生先用针背轻轻划过樊妮脚趾的皮肤。樊妮说有感觉。赵医生让她说是哪只脚趾。她却说不对,说了几次,终于蒙对了。赵医生换了脚趾。樊妮还说是原先那只。又用针刺。樊妮下半身丝毫没有痛感,上半身感觉明显。樊妮说,你再试试我的腿,再试试我的脚。赵医生只好再一次检查腿脚的感觉。只要赵医生一问,樊妮就说痛。赵医生假装针刺,问她。她也说痛。赵医生离开时,樊妮还叫着,我的脚有感觉的,你再试试,再试试。
医生走后,她就沉默了。只是在不停地流泪,一声不吭默默地流泪,就像山泉从岩石上淌过,泉水轻盈,岩石坚硬。直到下午,护士来给她换导尿管,说她的尿管置留了快一周,要换了。在护士收拾器械物料准备离开时,樊妮惊愕地问护士,你换完了?护士说,是啊,完了。樊妮才嚎啕大哭,把被子拉上盖住脸和头,哭了很久,很久。
樊妈妈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说,怎么会成这样?妮子好可怜。我虽有预判,但确认瘫痪那一刻,接受起来依然沉重无比。我只能强撑着安慰樊妈妈和樊妮。我哽咽着说,好好治疗,以后坚持康复训练,会好起来的。
那晚,我陪床。她看我时,少了往日的温情和期待。我给她擦身子,也没了我们以前亲密暧昧的默契。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疏离感迅速在拉大。无论我怎么讲笑话,怎么逗她,她都提不起劲。恹恹无神。
次日,骆教授在查房时,委婉地宣判了樊妮的结果:胸以下截瘫。樊妮对此只是脸皮抽搐了一下,没有更多的反应。骆教授对着我们家属说,要有耐心,要理解和支持病人的康复,要做好长期康复训练的心理准备。我们说没问题。他又对樊妮说,要有信心,坚持训练,有康复的希望。樊妮对此不做反应,只是冷冷地看着口若悬河的骆教授,就像看一个演技蹩脚的小丑在表演,弄得骆教授有些难为情。饶是他经验丰富,也给樊妮看得心里发虚,只好讪讪离去。
病房里的气氛冷到了冰点,我轻轻地坐在病床边上,抓着樊妮的手。她抽了一下。我再加一只手,双手捧着她的手。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绝望,似乎还有一丝不甘。樊妈妈神色拘谨,忐忑地对着樊妮说,我先回去给你做饭。樊妮闭着眼,没回应。我朝樊妈妈点了点头。
妮妮,我说。我卡住了。
我竟说不下去。没了她平时打情骂俏、烘托捧哏的呼应,我竟然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我引以为傲的幽默风趣原来是她滋养出来的,没了她我只不过是原来那个木讷口拙的人罢了。那一刻,我忽然惊醒,我才认识她五个月,之前的五个月都是在熙风细雨、琴瑟和鸣中度过的,自然一帆风顺,事事和谐。现在的樊妮是一个新的樊妮,已然不同以往。
我沉默了一会,回想着两人过往美好的点滴,而后才说,妮妮,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一样,我比你更不想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去积极去面对,谋求最好的结果;如今科技一日千里,并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不要放弃,我们都会陪着你一起面对……我搜肠刮肚地说了许多,只是我一个人在说,从陪伴、费用、医术的保证和分析,从张海迪、桑兰、霍金到一些普通的瘫痪患者的例子说明瘫痪并没有那么可怕,瘫痪依然可以把日子过得很精彩。可她就是一声不吭,闭着眼。眼角不时有泪珠滑落。直到樊妈妈送饭来,她都没有搭理我,没说一个字。
樊妈妈打开食盒,一边是黄花菜、豆干粒、肉碎和香芹葱花调成香气四溢的浓汤,一边是刚烫好的荞麦面条,热气逼人,只要和在一起就是一碗勾人馋虫的汤面。我的肚子也禁不住咕咕地叫了起来。我把樊妮的病床摇了起来,让她半靠着床背方便进食,我把托架卡在病床两边的扶手上,调整好位置。樊妈妈把面条夹进浓汤里,搅匀,然后对着樊妮说,赶紧吃,不然一会就坨了。樊妮像个木偶一样,随我们摆布。她茫然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陡地吼了起来,没有辣椒怎么吃!旋即又猛地推开托架上的面盆和食盒。汤、菜、面条和食盒散落在病床、地上,有些还溅到樊妈妈和我的身上。
樊妈妈一愣,随即委屈地辩解,说,医生说要吃清淡些,不能吃辣椒。樊妮冲着她吼,医生说的就全对?你自己没脑?不会想吗?一碗面都做不好,简直就是个废物!樊妈妈眼泪哗哗流下。樊妮接着说,不止是说了,简直是骂,她骂她妈妈,说你是废物有错吗?怪不得樊正刚会把你踹了去找野女人,连樊正刚都留不住,不是废物是什么?她接着吼,你们养不了我就别生我出来,爽完了也不知道抹嘴,就把我扔在世间受罪,完了自己又去爽!有你们这么自私的父母吗?樊妮越说越离谱,越刻薄,嘴角还挂着凄厉的冷笑,连珠炮似的没个停,继续吼,说你是废物还真没冤枉你,你看看你后来找了个什么人,一个杀猪的,你没猪肉吃吗?你一个人民教师竟然找了个屠夫,没了他张屠夫,你就得吃带毛猪?就你这样,不是废物是什么?
樊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瞠目结舌地看着樊妮,脸色发青,胸膛急促起伏。我震惊了片刻,慌忙拉着樊妈妈到外面,离开病房。我怕再晚会出人命,毕竟有孔明骂死王朗,周培公骂汪士荣的例子在前。
我在走廊上安慰气结而恍惚的樊妈妈,说,阿姨,你别怪樊妮,她心里苦,只能找最亲的人发泄;你要理解,消消气。樊妈妈听完我的话,才嚎了出来,靠着墙慢慢滑倒在地上。好险。
走廊那头,姜建辉拎着一篮水果,一颠一颠地走过来。我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很滑稽,心里暗忖,好吧,又来一个。姜建辉诧异地看着我和樊妈妈,问,怎么啦?我说,没事。又说,她正在发脾气,小心点。姜建辉满脸困惑地走进病房。在外头,我就听到樊妮接上了火:哦!姜总来了,不忙啦?钱赚太多了是吧?别担心,我帮你花!我这个给教授专家开了证明,盖了章的残废正需要花钱呢!咱们二十年的交情,这个忙我肯定帮,你放一万个心,你的钱很快就可以花出去……姜建辉昏昏噩噩地走出来,没跟我和樊妈妈打招呼就走了,半道又转了回来,把果篮放在我身边,嘴上前言不搭后语,支吾着,她,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半晌,我想,该我了吧。于是,我拍了拍樊妈妈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提着果篮进了病房。樊妮正趴在托架上,低声哭泣,一抽一抽的,全然不顾托架上的残羹污物。我放下果篮,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的情绪。她缓缓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一根荞麦面条,滑下的眼泪在面条上拐了个弯。她凄然地说,阿哲,我是不是很让人憎?
我还没来得及换个心境,好一会,才长叹了口气,准备安慰她。这时,电话忽然响起。我接了电话,对着电话说,冯畅,你说。冯畅说,老大,背调出问题了,融资可能要停止。我吸了一口凉气,叫,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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