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文/曹吉芳

每个人都有花期

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是一个实在人，我就一直叫他老实人。他的大名，我记不甚清了。

他说话慢吞吞的，黑瘦的脸庞，倦怠的双眼。整个人像一棵拔离了泥土，又被太阳暴晒了一中午的草，蔫头蔫脑的。消瘦的身体上裹着紧巴巴的衣裤，有的地方已褪色。

女儿也是又黑又瘦。牙尖嘴利的女儿，把爸爸不中听的话，随时损对回去。每及此时，爸爸也不言语。丫头被惯坏了，没个样子，我这样想着。看着父女俩，我想：这情景，刚从庄子来城里，为了娃念书。

他给女儿买书皮，一个劲地让我便宜点。想着土里刨钱的日子也确实不易，我便给了最大的优惠。结账时，他坚持要我另外送他三个书夹。我犯难了，书夹是夹在书皮上的。配套的，一个萝卜一个坑。送给他了，后面的顾客不乐意了，书皮就卖不出去了。我一再解释不能送。他就是不依。并一再说如果不送，他就不买了。想着他也挑了好半天了。我呢，说得口干舌燥的。我一咬牙：送！不能让眼前的买卖黄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生意是成交了。看着老实人的背影，我说不出啥滋味。

以后的日子，他常带着女儿来消费。时不时地少给钱，我也不说什么。一次，在他又少给了以后，女儿冲着他嚷起来:你给人家阿姨。说完女儿摔门而去。他愣了一下，也紧随其后而去。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少给过。

来的次数多了，熟了，我就特别留心这对父女。女儿出门，爸爸总是跟着。女儿像一头小鹿，欢蹦乱跳的，每次把爸爸远远地甩在后面。一般女儿到地了，爸爸落下一大截。女儿就站在前面跺着脚，使劲招着手喊着:爸爸，快点，快点儿。有时，等不急了，跑回去，推着爸爸的后背向前搡。

对于老实人，我总有一丝怜悯，不忍心拒绝。平日只要他有求于我，我总是竭尽所能。有一次，他女儿取走了快递之后，他又来取了。我给他解释以后，他左右不相信，一个劲地央求我把他家的快递给他。那感觉太难受了，好像我把他家的快递藏起来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只要有他的，我肯定给他。我让他先回去问女儿，问清楚了，要是没拿，万一丢了，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得到我的保证以后，他才放心地回去了。不大一会儿，他女儿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说:对不起，阿姨，快递我取回去了。我说这孩子，取回去就好，不用专门跑一趟，打个电话就行。丫头说:我爸非要我亲自给你说一声。唉！不但老实，还一根筋。

从那以后，每次他来取快递，都要郑重其事地把手机短信拿给我看。即使我把他的快递已经找出来了，他也坚持给我看。我告诉他:熟了，刷脸就行了，不用每次都给我看短信。他反驳到：必须给你看，有我的，我才来拿；没我的，坚决不拿。面对老实人，我也是无语了。

那天取完快递，他递过一张少了好大拐角的20元钱，让我给他换零。我说这钱我不能换。他说别人说了，虽然少了拐角，但字都在，钱就没问题。我告诉他：这钱银行可以换，但我换不了。他开始反复说一句:你就给换一下吧。我告诉他:我一个人守店，没时间去银行排队。再说了，银行有折算，残币20元，换回来的钱，肯定少于20。可这话，对他说，他会不会觉得我想坑他，我很纠结。

此时又赶上店中正忙，我是焦头烂额。而他像中了咒似的，反复说着:你就给换一下吧。我一下崩溃了，脱口而出：别以为你老实，就不讲理了。我话一出口，他立马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冲着我不温不土地说了一句:我只是让你换个钱，钱又没问题，你不换就算了，发什么火呢？看着他满脸的敦厚样，我一下子泄气了。老实人，你又能拿他咋办呢？

以后的日子，我又见了他媳妇。一口西海固的口音。初见时，怯怯的，生怕多说一个字。熟了，话也多了。无意间，又认识了老实人的姐夫。提起弟媳妇。他姐夫说：别看那么个小人人，厉害着呢，他们家她说了算。

腊月的时候，老实人的媳妇拿着厚厚一摞病历找我复印。我才发觉，有好长时间没见老实人了。我瞅了一眼，病例上是老实人的名字。我急忙问，怎么了？他媳妇说:病了，正做透析呢。我的心一下沉了。人们常说：好人有好报，糊弄人的。这么一个老实人，你说他招谁惹谁了？柿子专拣软的捏，病也专找老实人生。看他家的景况，条件肯定不咋样，如今又病得这么严重，往后的日子可咋办呢？我越想越堵得慌，世间的事，雪上加霜的比比皆是。纠结万分的我，结账时，又给了最大的折扣，弄得他媳妇怪不好意思的。

从那以后，他媳妇见了我姐长姐短，叫得很亲切。我也很享用，总得让人家表示一下，心里好踏实。老实人见我变得更客气了，只是让我觉得麻烦，他比以前更啰嗦了，啥事都要解释几遍。

其间，又见了老实人的姐姐。提起弟弟，姐姐满心的疼爱。姐姐说:弟弟生性老实，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这些年自己的老公包一些小工程，弟弟两口子一直跟着干。姐姐说:拉扯着点，好歹让日子过下去。

前几天，又遇到了老实人的姐夫。又说起了老实人，姐夫叹息着:工程开了，本想着让弟媳妇干点活，挣点钱，补贴家里的开销。没承想，刚干了几天腹痛难忍，到医院一检查是肿瘤。医生说:个还不小。他姐夫叹息着:这两年，紧着给男人看病了，也没把自己的病当回事，硬是又耽搁了。他姐夫的话，像一块石头又压在我心头。

就在昨天，老实人又来复印病历。从头至尾，我没说一句话，没人知道我心里的滋味。印完，照列，我又打了最大的折扣。

他谢了又谢，可能觉得分量不够，又给女儿买了学习用具之后，提着之前买的菜匆匆走了，边走边说：女儿快放学了。

2021  5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