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天24小时，1440分钟，她拥有的快乐只有48分钟15秒，电梯里涂完口红被自己美到的10秒，加完班吐槽傻X老板的5秒，午休时间排队转饭试图被某个有好感的人注意到的3分钟，以及刻意绕远路回家偷偷观察路人、偷听路人讲话的45分钟。
日子无聊得像在对沈翊进行蓄意谋杀。
形容生活像一潭死水是极其不严谨的，死水还能随风掀起波澜，她的生活像装订成册的复印纸，白纸黑字，日复一日，直到厚厚的一摞，有时她真想连同自己一起扔到办公室的碎纸机里，一了百了。
她试过无数种方法，让工作日的八到十小时变得更快一点，用最高的效率把当天该干的活儿干完，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划水，刷微博、朋友圈、交友软件。她试过无数种方法让下班回家的路变得漫长一点，好把多余的时间消耗掉。先乘坐与回家方向相反的地铁到终点站再折返，步行半个多小时再乘地铁，找个僻静的公园，藏在夜色里，干坐着发呆，打一辆车让司机随便开，看到格调还不错的酒吧就停下来，点两杯see you tomorrow，溺死在嘈杂的音乐和潮湿的空气里。
把多余的情绪都蒸发完了，再一个人打车回家。
她成了传说中的“马路女”，下了班不想立刻回家，却又无事可做，只好四处闲晃。
潮湿的雨后，欲望烧得难受，无处排遣又不愿自降身价时，沈翊会找一条网红街，进入疯狂“扫街”模式。
在西餐厅里点勃艮第红酒牛肉、法式鹅肝、舒芙蕾，日式居酒屋里点刺身拼盘、麻辣花蛤、梅子酒，网红面馆一份招牌牛蛙面、配一份炸猪排再配一杯冰豆奶，冒菜店里点一大盆菜，重辣重麻不要香菜，外加一碗专门用来吸红油的白米饭。
好在她的胃属弹簧的，向来能屈能伸。
短时间内连续、密集进食，麻痹味蕾，她体会不到任何咀嚼美食的快乐，大量的食物从她的胃里堆积到离喉咙只有几寸的位置，她开始反胃，每次都吃到快吐了才肯停下来。
她有慢性浅表性胃炎，医生早就叮嘱她要好好地养胃。
但她享受这种半自虐式的快感，每次催吐完以后，都很爽，胃腾空了，心就不空了。163的她，最瘦的时候只有80斤，大风吹过，像能听到皮肤下面骨头晃动的声音。
她总归需要一些东西填补到生活里，既然挑来挑去总是挑不到满意的，索性先用食物顶着，这不违背她的价值观，也不破坏她世界里的平衡。况且，就算不催吐她也是怎么吃也吃不胖的仙女体质。
沈翊跟在LA留学的好友西子聊天，西子一顿伤春悲秋，“哎，你说为什么我们都没男朋友，别说男朋友了，连个像样的炮友都没有，真是太惨了……说好春光旖旎呢。”
沈翊回她，“我们不谈恋爱也不约炮……好像是挺奇葩的。”
“那个人跟别人订婚了，我的爱情死在暗恋的第1638天……”，后面这半句话，太矫情了，沈翊打出来后又全部删掉，重新给西子回信息，“你想过约吗？”
“肯定想过啊，但我不敢，不安全。我一个人在美国，人生地不熟的。最多在网上撩撩小哥哥，玩玩暧昧，别人一旦想动真格的，我马上就怂了。”
02
沈翊受去北京出差的同事Stella之拖，去她家帮忙喂鱼。
晚上十点半，她故意不开客厅的灯，任鱼缸底部泛着一层诡异的蓝光。
“好吃吗？再多给你们一点？”
“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一方小小的鱼缸里，真是一群小可怜。可惜，你们不是鲨鱼，鲨鱼放生回大海后，还能兴风作浪逍遥快活一番，可你们呢，基因早在几百年前就被人类有意识地培育和驯化了，再也适应不了外面的广阔天地了。”
“听说，人跟动物对时间的感知是不一样的，有很多动物是感知不到日升月落的，如果你们感知到的时间比人类慢得多，时间对你们来说只是无穷无尽的漆黑，日子岂不是很难熬？”
“哎呀别难过，其实我跟你们也差不多，你们活在小小的鱼缸里，我生活在一个更大的鱼缸里。”
她从网上看到过一句话：“生活不是死板的，死板的是规划，我们我们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决定了我们的生命体验。” 但，我们真的拥有所谓的选择吗？她很矛盾。
长期居住的城市、工作的种类、饮食习惯和偏好、每天最主要的交通方式、生活节奏、娱乐方式，这些像是原始建筑材料，分别被制造成隐形的钢筋、混凝土、钢化玻璃等，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步步紧逼，圈地为牢，把人封死了。
人像是被困在鱼缸里的鱼，对明天没有期待的鱼，跟对命运缴械投降的金鱼差不多，以为所见即世界，以为这就是生命的全部。还有呢？明天呢？谁知道？谁又能给出答案呢？
她想，当鱼缸里的鱼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意识到你只是鱼缸里的鱼，可怕的是有一天你发现你和别的鱼也没什么不同，难逃宿命，可怕的是你已经意识到你是鱼缸里的鱼你跟别的鱼也没什么不同难逃宿命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你却不快乐。
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你多想当一条痴痴呆呆的鱼，一条记忆力很短很短的鱼，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鱼。
肉体和精神，至少有一样要自由舒展，不然，人早晚会疯掉。
她对着鱼缸里的鱼絮絮叨叨了半天，没得到任何回应，也没能激发什么灵感和顿悟。
隔天，在西子的指路下，她从一个鄙视交友软件的人，变身为一个沉迷于交友软件上的虚幻、放荡和快乐的人。她为自己捏造了无数种人设，整日无所事事的富二代，清纯女大学生，性感夜店咖，自由职业者，vlog网红博主，等等。
当然，她从没用过自己的照片。
03
1天24小时，1440分钟，他最自在的只有下班后车子开进小区停好后在车库里偷来的那35分钟。
禾城，人到中年，事业有成，有房有车刚还完贷款，生活从抛物线的顶点往下速降，沈翊对着鱼缸碎碎念的时候，他正一脸心事地坐在车里抽烟。
从小学到大学一路名校毕业，年薪不菲身材管理方面一直很注意甚至于婚姻也和谐美满令个别老同学百般羡慕的贺哲，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沦落成网络上热议的“车库男”。还真应了大学时代睡在上铺的哥们的调侃，“婚姻它娘的是黑洞，兄弟，英年早婚要谨慎”。
不记得这是今晚的第几根烟了，烟盒空了。
他喜欢紧凑的日程表，喜欢被工作填满，男人能忙起来是好事情，不然，一身精力没地方消磨也是种麻烦。
不忙的时候，到家八九点，老婆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他没什么别的消遣，在家也就打打游戏，翻翻财经类的书。忙的日子里，开回去都凌晨了。最多在车里抽一两根烟就上楼，回去洗个澡，倒头就睡。
男人，工作一累，就没心思想别的，逻辑上也很合理。每天被工作缠着，冷落起老婆的那点小情趣，也理直气壮起来。最烦的是工作它不忙，下班太早了，根本没事干。
日子它有时候多得像廉价卫生纸，你怎么抽也抽不完。
他所在的行业，这几年冒得很快，薪资的平均水平远高于传统行业，钱拿得多加班自然也多，现在挣来的这一切不过都是拿命换的钱，退一步说，不过是个“高级工具人”。
虽然996、007的工作制和某为的“狼性文化”，一边骇人听闻，一边引得创业公司的老板们拍手称快，但他在的公司相对还比较有人性，加班没有多到惨绝人寰，不至于让人抛弃妻子睡在公司。
公司里结婚有孩子的，老婆都看得紧，就算是在外面陪着大老板应酬投资人和客户，也要先跟家里视频打个卡，年轻一点的九五后，大部分还沉迷在混酒吧夜店泡妞。
老婆是大二时交的女朋友，两个人感情一直很稳定，毕业没多久就在双方家长的催促下匆忙领证了。
今年第四年，丝婚还是木婚来着，结婚纪念日老婆要礼物的时候提过。
老婆不算漂亮，但胜在气质安静、通情达理，很少管他工作上的事情，日常报备也没制定什么硬性KPI，“妻管严”的圈子，他融不进去。“小年轻”的生活方式，他身体吃不消。
他被夹在几扇门的中间，难为得很。
04
第一次出去，两个人都没经验，很拘谨。
像在赴一场被人盲目安排的相亲局，用一问一答的方式，认识彼此。
磕磕巴巴地打破尴尬后，禾城问沈翊想去哪，沈翊歪着头想了半天，“随便”，说完又立刻补充了一句“有风的地方吧，我想吹吹风。”
禾城结婚以后，就很少去外面玩，以前在经常在一起混的兄弟很多也都离开上海去别处发展了，他不知道哪里能吹风，就把车窗打开，在交通法规允许的范围内用最快的速度开着车。
路过新天地附近，眼尖的沈翊瞥到马路边有个举着几只彩灯气球的小男孩，她没说话，盯着窗外看了一会。
禾城靠边停了车，直接给了那小孩两百块，说，你把这些都给我吧。
沈翊接过气球后，开始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有了几个标点符号那么多的好感，不为别的，只因他这个自称心如枯木玩不来浪漫的中年人还愿做这种无聊的小事。
第一次过夜之后，他们每天都会发信息。
有时日常问候，有时吐露心事，还有些时候，沈翊故意在微信上发一些露骨的信息勾引禾城，坐拥独立办公室里的禾城被她撩拨得心痒皮也痒。
他很快变客为主，主动索取，在性方面男人总能无师自通、天赋异禀。
他们经常偷偷约会，不分昼夜地做爱。
由新鲜产生的浓烈炙热，很快被消耗完了。
从事后像初尝禁果的小情侣一样紧紧拥抱，到两具疲惫的肉体横在床上，彼此冷漠，从刺激到沉迷到厌倦，他们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有次，禾城揽着沈翊的腰在酒店大堂办入住、等房卡，迎面撞见了某个前同事，他刚准备把不老实的右手放下来，那人抛给了他一个一脸了然、类似鼓励的眼神。前同事搂着的也不是在朋友圈里秀恩爱的正牌女友。
原来，大家都浪荡，一本正经的面具之下，都隐藏着混乱、放荡。他们都想做点以前没做过的、不同的事情打破庸常，可他们最后做的又恰恰是最俗套的事情——出轨、偷情，沉迷肉欲，意识到这点以后，游戏再也不好玩了。
肉欲它只能填补一时的空虚，无法带给人长久的、持续的、真切的满足。
他们删了彼此的微信，决定不再联系。
05
这段插曲过后，沈翊辞了职，消沉了很长时间。
她迷上了做饭，一有时间就在家里研究各国菜系，每个周末学一个新菜，法式红酒牛排、意大利面、西班牙海鲜烩饭、泰式冬阴功汤、日式寿喜锅，她都一一尝试了。
几个玩摄影的朋友在被她的厨艺俘虏之后，一致建议，她应该去拍vlog当美食博主的。
她高兴地采纳了，扬言要在半年内做到一百万粉丝。
生活被细碎的烟火和催人奋进的目标填满以后，有滋有味起来。
她不再怀疑自己，怀疑人生，也不着急谈恋爱了，喜欢的人，总会在路上遇见。
至于禾城，跟同小区另外几个爱抽烟的“车库男”，在与自家小区隔了两条街的一个老破旧的小区里的合租了一间房，房子在一楼，他们把它改成了乒乓球室，没事就聚在一起喝酒、吹牛逼、打乒乓球，日子变得逍遥。
不知道是短暂的迷失更能让人珍惜拥有，还是对另一半的愧疚确是维系感情最好的方式之一，他对老婆比以前更好了。他似乎又找回了当初热恋的那种感觉。
他们不再总是宅在家里，相看两厌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给老婆制造点小惊喜。
还有一个好消息，他老婆终于怀孕了，他就快当爸爸了。
他不爱加班了，下班就火速往家赶。
生活没那么好，生活也没那么坏，生活一直在继续，繁华的都市，暧昧的夜色，无意之间滋养着很多“速食爱情”，更为准确点说，滋养着无数种“肉体的短暂欢愉，寂寞的一时消遣”。
来得越快的热情和热烈，消散起来也更快，肉欲解不了爱的渴，出于年轻人的一时迷失也好，出于中年人的危机诱导也罢，人不能用一种虚无去填补另一种虚无。
只有找到目标，握紧意义，抓住爱，生活才会真的有所不同。
睡爱的人和不爱的人，还是有差别。
06
Stella公司的电梯最近老出故障，这已经是她这周第三次踩着八厘米高跟鞋爬楼梯了。好在她们在6楼，要是16楼，她大概会死在爬楼的途中。
她决定一进办公室就去找人事投诉物业。
小黑好几个星期没说过话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叹气，躺在地上、满脸脏兮兮的小灰灰终于看不下去了，“大哥，别演忧郁了，别忘了，你只是个电梯啊。”
“我有名字的，我叫小黑。” 是她取的名字，但她却消失了。
被偏爱的永远肆无忌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