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格瓦斯先生去世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竟有一点想不起来格瓦斯先生究竟是谁,他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是模糊的。直到我回到记忆中那个破旧的胡同里,看着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扇破旧的门,那盏昏黄的灯,那本落满灰尘的笔记本,还有桌上那瓶只剩下一半的格瓦斯酒,格瓦斯先生那高高瘦瘦的形象突然立体了起来,鲜活地好像他还生活在这里一样。
想到这,我突然就难过了起来。
格瓦斯先生并不是本地人,他本名也并不叫“格瓦斯”。小时候,我眼中的胡同到处是一片昏黄,死气沉沉,大人们终日为了生计忙碌着,而我总是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待在街角玩泥巴。后来,格瓦斯先生搬进了胡同,跟我们家成为了邻居。还记得他搬来那天,胡同里像炸开了锅,所有的大人们、小孩们像看马戏一样追着他跑,当然我也不例外。那天,他穿了一身板正的米棕色西装,还戴了一顶可爱的帽子!拉了一个米棕色皮箱,走路有点微跛,大概是因为太过疲惫的缘故。我记得当时他的手里提了一个袋子,装了一些瓶瓶罐罐。后来,他微笑着和大家告了别,一句话都没说就进了屋子,关上了门窗,将窗帘也拉上了,人群自讨没趣就各自散去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心想着这位新来的大人是何等的古怪,又是何等的神秘。
没人知道他姓谁名谁,也没人愿意去问他。胡同像个避难落脚的地方,这里的人总是匆匆忙忙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人会待得长久,人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先生有个稀奇的癖好,嗜饮酒,还是一种叫做“格瓦斯”的洋酒。后来我才知道,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酒,而是一种发酵型饮料。格瓦斯酒在我们这里是买不到的,也从来没有见过,听大人们说他的酒都是别人从国外给寄过来的。国外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想那里一定特别的远,因为格瓦斯先生差不多每三个月才能收到一次格瓦斯酒。当快递员叔叔骑着他那辆吱吱作响的脚踏车来到胡同里的时候,都会大喊:六门的先生,您的格瓦斯酒。来的次数多了,到后来,这声音就变成了:格瓦斯先生,您的酒。每每这时,格瓦斯先生都会慢悠悠地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微笑着从快递员叔叔手中接过这一箱子的格瓦斯酒。我们这群小孩子都会叽叽喳喳地围着看着,叫着“格瓦斯,格瓦斯”,看个新鲜,叫个新鲜。胡同里的人都叫他“格瓦斯”,只有我自己叫他“格瓦斯先生”,因为书上说“先生”是一种尊称,我很喜欢这样称呼他,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至少不讨厌吧。懂礼貌的孩子谁会讨厌呢,我这么安慰自己。
那个时候,格瓦斯先生很少出门,即便是出门也都是匆匆忙忙的,不太爱和别人说话。没事的时候,我总爱偷偷地趴在他的窗户上往里看,心想着这位新邻居不会总是自己喝醉睡过头了吧。有一次,被他发现了,他冷不丁地打开窗户,吓了我一个踉跄。但是,他并没有冲我发火,而是微笑着招手让我进去。我怯怯地,又佯装着小大人一般的气势进了屋。格瓦斯先生家里可真整洁,甚至整洁得有点儿过分。木质地板一尘不染,深蓝色的床铺没有一丝褶皱,古铜色书架上排满了书,而且大小排列地整齐有序,看着就让人舒服。书桌上放着一座老式的钟表,跟我妈妈当年的陪嫁差不多,但这座钟显得更古老也更精致。床边的地毯上还放着一架不知名的乐器,我从没见过它。见我楞得出了神,格瓦斯先生轻咳了一下,笑着说:“这是手风琴,是我从俄罗斯带过来的。”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隐藏着自己的窘迫。一转身,我看到了角落旁一排排的酒瓶子,瓶身很长,古铜色的液体静静地伫立着,泛着些许的泡沫。看来这就是快递员叔叔经常送过来的格瓦斯吧。
“这就是格瓦斯酒吗?格瓦斯先生。”我忍不住问道。
格瓦斯先生愣了一下,一如既往地笑着说道:“对啊,小小年纪你就知道这种酒?不简单。”
我瞬间就羞红了脸,“嗯,快递员叔叔老是给您送过来呢,这是什么酒呀?从来没在商店里见过呢。”
格瓦斯先生“哈哈”笑了两声,点了一支烟,说道:“格瓦斯,在这里是买不到的。我前些年在俄罗斯的时候常喝的,那里的人说,它是一种贵族饮料,但是它的价钱并不贵,久而久之,我就爱上了它。”
“俄罗斯是哪里?离咱们胡同远吗?”
“哈哈,小鬼,那地方离咱们远得很哪,坐火车也要好几天呢!”
我没有再问“俄罗斯”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是我心里想,那里肯定特别远,因为我从没坐过火车,听大人们说火车跑的特别快,那么,从这里要坐好几天火车才能到的地方肯定特别远。
见我不说话了,格瓦斯先生吐了口烟,烟圈在空气中打了一个圆圈,他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接着说:“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俄罗斯女孩,我们彼此相爱。每次我们约会的时候都会喝格瓦斯酒,她总会笑着叫我‘格瓦斯先生’,我也回她‘格瓦斯小姐’。后来,我回国了,她继续留在了那里,不过我们一直通信,她也没有忘记一直给我寄来格瓦斯酒,你瞧,这些都是她从俄罗斯给我寄过来的。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她很爱我。”格瓦斯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幸福,那种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灿烂地让人沉醉。他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大概能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是胡同里的人们所没有的,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我确信格瓦斯先生不再是一个孤僻而又可怜的单身汉,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儿。
渐渐地,我跟他变得熟悉了,放学后我会跑到格瓦斯先生的家里听他弹奏手风琴,悠扬的琴音美妙极了,黑白色的琴键在格瓦斯先生修长的指尖下服帖地起起落落着,一曲又一曲俄罗斯民歌像涓涓流水般在房间里流淌着,琴音传出窗外,连路人也会驻足听上一会儿。有时候,格瓦斯先生还会破例让我也尝点格瓦斯酒,我怯怯地抿了一小口,觉得好苦,一股涩涩地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蕾,想吐了却又怕惹得先生不开心,就只能憋着气一股脑全吞到了肚子里,心想,他为什么喜欢喝这种洋酒。看我一脸的沉闷,格瓦斯先生笑了笑,说道:“格瓦斯酒就是这个味道,有人喜欢,有人讨厌,但它就是它,独特而不会迎合所有人的口味。我们都离不开它,就像离不开空气一样。“
“听妈妈说,我们离开了空气就会死的。“我急忙说道。
格瓦斯先生摸了摸我的头,“嗯,所以我离不开格瓦斯。”
大概就是在这一刻,我稀里糊涂地突然就明白了格瓦斯酒对于先生的意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个俄罗斯女孩在先生心中的意义。不用工作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书桌旁,对着女孩的照片发呆,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梳了两条漂亮的麻花辫儿,身形高挑,笑容灿烂,浑身散发着青春洋溢的气息,让人羡慕。大概是因为距离太遥远,她从来没有来胡同里看望过格瓦斯先生,只是会定期寄来这里一堆格瓦斯酒,提醒着他们之间的爱情。我相信她一定也深爱着格瓦斯先生,因为每瓶寄过来的格瓦斯酒,瓶颈上都会系着一根粉红色丝带,电影里说,粉红色代表着爱情。
日子就这样在终日的忙碌中悄悄流逝了,我也因为升学被送到了全日制寄宿学校。繁重的学业压得我喘不过气,回家的日子也变得遥遥无期,渐渐地便少了与格瓦斯先生的联系,不知道他后来又经历了些什么。我在新学校里认识了新朋友,在地图上认识了俄罗斯,原来这个国家离我们的小镇那么远。突然就有点可怜起了格瓦斯先生,在这个交通受阻的年代,他不知道何时才能与那位俄罗斯姑娘相见呢。
终于有一次我放假回到了家,邻居格瓦斯先生家的房门不知在何时已上了锁,门前曾经繁茂的花花草草也早已荒废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先生出了远门,我心里莫名地得意了起来,心想着他一定是去了俄罗斯,去找他心爱的姑娘了。我真心地为他高兴,也真心地为他祝福。只是胡同里变得清净了好多,人们还是终日地忙碌着,我也因为没有了这个古怪又有趣的格瓦斯邻居而变得有些许的失落和无聊,再也听不见悠扬的手风琴音乐,再也听不到快递员叔叔的叫嚷声,不知道先生家角落里的格瓦斯酒瓶还在不在,是不是早已落满了灰尘,甚至结满了蜘蛛网,可怜的格瓦斯,我开始想念你们。
一切都断了,一切又都变得清晰了。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在格瓦斯先生家的门前坐了好几个钟头。爸妈都不在家,我也不打算回家做饭了,而是去附近的商店转了转,记忆中的那个小店铺全都变了样,玲琅满目的商品晃得人晕乎乎的,不知道挑些什么好。一抬头,突然发现了几瓶格瓦斯酒,安静地站在柜架的最上面,换了包装,变得更精致了。自顾自地买了两个小瓶装,看着那古铜色的液体上下翻滚着,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白色泡沫,拧开瓶盖,用力喝了一大口,记忆中那种苦涩的感觉放佛再次被唤醒了般,清晰而又深刻。我狠狠地咽了下去,回味着它残留在舌尖上的味道,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回到了这里,找到了格瓦斯酒,但是却永远失去了年少时最亲密的朋友、最友善的邻居、最优雅的艺术家——最亲爱的格瓦斯先生。
后来的后来,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关于格瓦斯先生生前的事情,原来他消失的那段时间真的去了一趟俄罗斯,去见他朝思暮想的俄罗斯姑娘。那个时候他已经被查出了肝癌晚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日子。可悲的是,那位金发碧眼的姑娘早已违背了曾经轰轰烈烈的誓言,抛弃了可怜的格瓦斯,只是还会像个朋友一样定期给他寄过来格瓦斯酒。有时候,我真佩服这种人“做不成恋人还是朋友“的勇气,但是在我看来,这些以礼相待的举动却像盐巴一样一层又一层撒在受伤人的伤口上,可怜的格瓦斯先生,不知道他是怎么拖着病怏怏的身体佯装着笑意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一边喝着格瓦斯酒,一边忧郁地拉着手风琴的样子,我知道即便是他病倒了,也放不下格瓦斯酒,因为他曾经说过,格瓦斯对于他而言就像空气一样,离不开也丢不下。可是,琴声飘出窗外,再也不会有人驻足倾听;生命如此脆弱,也再也经不起折腾。
格瓦斯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时间久了,胡同里的人们也渐渐地将他遗忘了,他本就是一个过客,在这片土地上来了便又走了。如今,格瓦斯酒已经不再是人们眼中的稀奇玩意儿。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商店,会不会有这种塑料瓶装的格瓦斯酒,古铜色的汁液泛着些许的白色泡沫。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默默地将手中剩下的一瓶格瓦斯酒放在了格瓦斯先生的窗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泪珠顺势滴在脚下的土堆里,砸出了一朵古铜色的花。
原创文章
作者:聂小伦
正努力成为一枚外表优雅、内心坚韧的女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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