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把夹缝里的葡萄株拔下来。
对面的砖瓦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顽固的像那屋内永远亮着的灯光。那灯光微微的,弱弱的,如同水儿夜晚的低吟,在黑暗的裹挟下,渐渐了无痕迹。
“哥现在在干啥呢?”水儿不止一次的想道。
葡萄株看似柔弱,只有可怜巴巴的几点绿叶装点着门面,可水儿愣是拔了半天也没有将它拯救出来。那缕绿色刺着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痛。她下定决心要将葡萄株移到哪怕比现在大一点点的地方。
咔嚓一声,她被拽入无边的黑暗。
“要死了吗?”幸运的是她并没有受伤,抬手摸摸腹部,沉静的令她心安。
她第一个念头是逃。
“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无奈的苦笑,缠住了想要逃离的步伐。膝盖处传来丝丝阵痛,这只会让她更为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至少还有痛为伴,她不是孤身一人。水儿的手摸向四周,与在村西北树林一样,只有无言的空气相随。
光子本是在床上躺着的,这里藏匿着妹妹的如花笑靥和一声声甜软的哥哥。只要灯光不灭,妹妹那样聪明,肯定会找到家门的。这样温柔的想着,想着,他醒了。光子感觉背部生疼,惊了一身冷汗,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发冷的指尖挑起无尽的黑暗。妹妹的眼睛里盛满迷人的水光,比夏夜树林上空的星星还要迷人,他绝不允许妹妹任由黑暗涌没。
水儿突然听见了响动,双臂紧紧困住打颤的身体,她习惯性的向后缩,寻找依靠墙壁才会有的安全感。
“是谁?”
她瞪大了双眼,极不适应这打破沉静的声音。水儿打颤的身体再猛地一哆嗦后突然平静下来。
“到底谁在那里?”女人动了动僵了的唇瓣,什么也没有说。
黑暗毫不留情地锁住灯光,箍住声音,却被不动声色的逆转。
腿上袭来的疼痛迫使她回过心神,看来刚刚确是一场虚无。干黄的头发在风的戏弄下吃力躲避,一不小心遮住了眼睛,她甩了甩头发,缓缓地站起来。葡萄株还在那里,经了她的拯救愈发的不堪一击。
“有什么用呢?”水儿盯着葡萄株。
林下无言,载灯火,归村落。
屋内偶尔有碗筷相碰的声音,沉静的小屋经不起丝毫的喧闹,地上孤零零的影子映着她夹菜的手,一下,一下,又一下,似停顿了百年时光。夕阳没入树林,她抬头,望向隔壁微弱柔和的灯光。
“该睡觉了。”她心里默默念着。
踩着几近被吞噬的光,丈夫总算找到了门。
丈夫手里的酒瓶,有意无意的滚过她的脖颈,水儿猛然惊醒,朦胧中迅速捂住腹部。黑暗里,她颤的几乎不可察觉。丈夫拖着她站起,轻轻地,她脱了衣服,像白天里静静站在西北树林一直盯着透过树叶的日光,无言顺从,默默地,把印有紫红痕印的后背朝向他。
她不想让令她心安的沉静被任何多余的声音打破。
丈夫摆弄着酒瓶,在她后背上面来回滚动,冰凉的感觉慢慢侵蚀着她内心的沉静,丈夫擀面一般愈加狠厉似乎直到要碾成薄膜方肯罢休。啪,碎了一地。水儿小腿动了动,屋内少有的细细月光无力衬托滴滴血红。“把它捡起来。”丈夫清醒地说。
女人松松腿肚,缓缓蹲下,拉长了灯光传播的距离。
她差不多忘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院里也数不清堆了多少酒瓶子了。那日日夜夜弥漫的酒味,如同她盯着那微微灯光熬过的月月年年。
起初水儿受不了,躲在那片西北树林,她也数过树林里到底有多少棵树,但回家之后头发大批掉落,似她一点一点散落在地上的希望。水儿找过村里大娘大婶,她们说的话比她们手里拿的针线还要密集,死死纠缠她要逃离的脚步。“男人是一辈子的依靠,床头打架床尾和,忍忍也就过去了。要不你哥怎么办,他能给你日子过吗。”她不敢去找哥哥,白天也不敢,要是丈夫知道了,定会拿皮带抽她,骂她没心没肺不知道满足。哥哥也告诉过她,跟着丈夫好好过日子吧,不必担心他。有次丈夫吐着酒气,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蹦出:“要是你哥知道了。我们都去死。我会放火烧了的。都他妈的拿我出气,真该死。”
起初水儿就好像坠入黑暗,浑身寒凉,几近绝望。但她仍忘不了,丈夫偶尔温柔地摸摸她身上的淤痕,问她疼不疼,问她重不重,她滋长了无限希望。那希望如同对面的灯光,她渐渐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去西北树林,望着那片永远不会被看透的天空,习惯了对自己说,这样也挺好的。于是,她的日子也就变成了凋零的落叶,徘徊无助,却一经扰动,便有绝响。
直到她知道自己怀有身孕。
那一刻她眼眶微红,却再也滋润不了眼睛。她想除非被人发现,否则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磨蹭个什么劲儿?捡个东西这么慢,吃那么多他妈的管个屁用。”丈夫骂骂咧咧将她踹倒在地,拾起一碎片,逼近,逼近。她胳膊上渗出了红点,本能的护着她的肚子。今天的夜格外漫长。噔,噔,噔,她死死地盯着丈夫逼近的脚步。“肚子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嗯?难不成有你不知从哪混出来的野种?”丈夫大力把她拽起,像劈柴火一般,似乎要将她撕裂。她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大,那种本能要把她溺死,她眼珠子动也不动紧紧注视着丈夫手上的碎片。当利片闪着逼人的凶光滑过她的肚子时,女人啊的一下炸裂,抄起一个东西便砸向丈夫。
水儿感觉自己又跌进了黑暗。但她温柔的抚摸着腹部,那仿佛与她共呼吸的生命在召唤她,向灯光照亮的地方去。她好像明白,没有人可以主宰她的生活,丈夫不能,黑暗不能,谁也不能。
这次,她旁边是躺着的丈夫。
她平静的找了医生,报了警。
妹妹被警察带走时,光子听见了一声微颤的哥哥。待他控制不住那双急欲挽回的手时,脚步声已经消失。他只嗅到干干的泥土的味道,平生唯一值得骄傲的耳力在此刻毫无用处,他恨不得揪下自己的耳朵,再听,再听,听到灯光微弱,听到水光荡漾。光子瞎,无法护自己妹妹周全,托了媒人才寻得了一个听说比较可靠的男人,他并不知道平时窝在自己怀里的妹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威胁。他只是听到妹妹说了声,我愿意。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打扰。
之后,水儿去了村西北的树林。林风起,树叶落,她一步一步踩在铺满枯叶的大地上,伴着沙哑,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远方的呼唤。
她要和哥哥一起,和那株活着的葡萄株一起。
对面依旧,灯光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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