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

作者: 蕭鍾傑 | 来源:发表于2018-10-31 12:18 被阅读31次
    如果世界都充满着罪恶的灰气,我还是要保留唯一的善念。
    “这个故事,我竟然为一个杀人凶手感到难过。”

    我略踮着脚,勉强地趴在浴室门口的窗台上往外看,大院远处的锅炉站开始渐渐的冒出白汽。我计算着时间,等到那水汽在冷空气里凝聚成一节节的,好似条白色失了爪牙的蜈蚣慢慢窸窣出大院,盘桓到镇上其他角落的时候,脱光了衣服走进浴室。

    打开花洒,放出一段冷水后,不一会就喷出意料中的热水来。

    热水慢慢淹没每一个毛孔,只一秒,我就不害怕了。

    我们家的热水一向及时,或者说我外婆家的热水一向及时,自从早些年我爸妈进了狱子我就住在外婆这里,已经很久了。去年我爸从监狱被放出来的时候还准备把我接回去来着,可外婆不放人,加上我也确实不愿意跟他走,只能不了了之。

    出狱后不久他就通过老关系在锅炉站找了个工作,也许是觉得亏欠了我,每天供热水的时候他总较别家早一些时间把热水通到外婆家来,在他看来这是对我的一种补偿。

    然而这种补偿比起他欠我的真的可有可无。

    一切都是因为他,当年要不是他把别的女人带到家里来乱搞,也就不会被我妈回家撞见。而若不是他在事发后不仅不认错,反而对那个婊子百般保护,我妈也不会恼羞成怒错手杀了他的情妇,被判无期徒刑。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事后他居然就这么继续经营着他的煤矿,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报应来得很快,不久他矿上出了事故死了人,追责到了他头上,同年就关了进去。

    我以为他怎么着也要被关到我考上大学离开这地方,没想到他因为表现良好,去年就给放了。当时听说他要来接我,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躺在外婆家的床上忖度着不同他走的理由,一直想到睡着了。等到醒过来才知道他连外婆家的门都没进成,外婆当时正在做饭,举着把锅铲扒在当街的窗上就把他给轰走了。

    具体怎么个轰法倒是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反正结果如此正和我心意,也就懒得去打听。

    我很想我妈。

    说到底,我最思念的人就是她了。可我从没去看过她,一次也没有。不仅因为我未成年必须由我爸陪同探望这件事本身让我反感,更因为我怕探望出来过后会控制不住自己把我爸杀了。

    为什么这么恨他,不仅因为当年只要他在任何一个关键的节点上有所收敛,整件事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更因为我知道那次并非他第一次偷腥。在我更早的记忆里他曾带过另一个女人回家,只是那时候对男女之事没有任何概念,不久就淡忘了,直到后来致命的那件事情发生才突然想起。然而我觉得这始终是羞丑之事,无人诉说,只常常一个人想起。越想就越觉得当年之事是蓄谋已久,再想想我爸的脸,不知道何时已经模糊成满满的恶意。

    之后每想起来一次,都像是往心里那个写着他名字的布娃娃上多插了一根针,从无到有,积少成多。直到那布娃娃再承载不了多一根针,我就知道,这滔天的恨意是从何而始。

    我想那时候就可以开始一根根把针拔出来,等我看到那个千疮百孔的娃娃本身是什么模样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恨意要从何而终。

    记得当年那事在这个不大的北方小镇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可流言恰恰是最荒谬的一件事情,它们常从那些完全不明就里的人嘴中说出来,然后传到更不靠边的人那里去。

    还好这只是个小镇,流言在这样的地界不会保持太久的新鲜,但也不会死绝。而是在初期的活跃过后变成别的什么东西蛰伏在整个小镇的最底层。这时候你不会再从邻里妇老的嘴里听到它,你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尚在人们饭后席间的每一个暧昧眼神和长辈训诫晚辈提及的每一个模糊的代词里暗暗的活着。然后在任何一个与之相关的事件里一次又一次重新焕发起活力,野火不尽,闻风又生。

    算起来,关于那件事的流言在镇上传了三次。

    第一次是刚刚事发,当时我上一年级,外婆担心我在学校受欺负就向学校请了长假,自己在家教我。她是镇上中学的退休教师,教一年级的我绰绰有余。那时候外公还在,于是每日外公买菜做饭负责我们起居,外婆就按照学校里排的课给我上课。就这么过了一学期,慢慢风平浪静,复课后我的成绩甚至还名列前茅,当时还让不少家长有了像外婆这样自作私塾的打算。

    第二次是去年我爸被放出来的时候,当初判决的二十年刑期却只关了十年不到就出来了,镇上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在狱里花了钱买通了上面,修改了刑期;有人说当时矿上的事故是有人刻意陷害,如今被查出了真相所以提前释放了;然而最夸张的是有传言说他在狱里做了当时狱头的同性情人,后来那狱头先他出狱,在某天夜里纠结了一帮子旧识的狠角色去管事的家里威胁他,逼着他提前了我爸的释放日期。

    记得当时我正准备高一的期末考试,流言在班里传来传去,刚开始传的时候很是泄气了一段时间,可到了后面越传越荒谬,一天一个样,就也开始很自然的把它们当做调剂复习的笑话看待,反而轻松不少。

    最后一次就是最近。

    入了冬,各家各户对热水的需求越来越大。寻常季节里是上午时分由外包的煤矿送煤炭进锅炉站,然后三点钟开始烧水,五点钟锅炉房的烟囱开始缓缓吐露着一种煤烟和水汽混杂的灰气,一片片铺满小镇的上空。等到六点,水就完全烧好了,满满的存在天台的四个巨大储水箱中。这时候锅炉房不再冒出灰气,而是变成纯白的水汽。由于水汽的质量比灰气重,所以在寒冷的天气里很难扩散,只一节节的低低匍匐到镇子上。

    但供热这事不可控因素很多,所以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有时早点有时迟些。而这白汽的蔓延程度也就成了一个开始供热的无声提示,大家对此心照不宣。

    可冬天不一样。在冬天锅炉房供热体系里的一切都要提前两个小时,方便寒冷季节里工作学习的人们能够早一些用上统一的热水。可不知为何有人扬言看到我家浴室在不应该有热水的时间飘出大量热气,说是我那在锅炉站上班的爸爸动了手脚,让我们家能提前用上热水。

    一时间小镇上热闹纷纷,又有人传出我爸当初能进锅炉站是跟那站长有龌龊。

    原来当年出事的矿在重新运营后举步维艰,因为镇上和外边的人都知道矿上发生过事故,说那是死人煤用不得。那矿只能靠偶尔遇见的不知过往或不信鬼神的买家苟延残喘。

    据说我爸出来后各种牵线搭桥,把所有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上,最后把那座死人矿用较之前外包煤矿四分之三的价格外包给了锅炉站。一切都在背地进行,那站长因而可以继续用往年上头拨下来的预算赚差价。别小看了这四分之一的差价,供热日久天长,煤需无法计量,这差价更是。据说站长因为这个赚了个盆满钵满,天天在外旅游,把锅炉站全权交给我爸打理。而我爸也就有机会让我们家先于其他人用上这宝贵的热水。

    事说大不大,但特别尴尬。

    因为这流言虽然不是无中生有,但算得上是以小生大——不管那造谣者怎么想的,这回还真给他撞上了。事实就是我爸确实给了我们家提前优待,可那只是因为从水烧好到真正发放有个二十分钟的空档用来核对数据,他只是在这个时间段动了点手脚让水提前十多分钟供来而已。没有且不可能如同流言传的,中午就有热水洗澡。

    其实人们只要稍做判别就可以得到真相,中午连灰气都没露头又哪来的热水呢。然而热水这件事情实在敏感且和每个人息息相关,流言一下子扩散开来,眼看就要失去理智。

    我很怕有天众怒被挑起,人们到我家兴师问罪。

    他们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我家电话一拔叫我们联系不上锅炉站,然后在我家水龙头下候着就行了。到了那个时候,这热水是提前两个小时还是提前二十分钟都不再有意义,只怕到时候镇上的口水能把我们家给淹没。

    我不担心自己,我迟早是要考出去的,我担心外婆。

    从一年级起她和外公与我一同生活,照料我生活的方方面面。那年的事情已经让她遭受重击,去年外公的离开又让她生了场大病。我知道她已经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刺激和打击了。事情如果败露,口水闲言袭来,我可以承受,可以远走,可她不行。

    她生命的一切都在这里,她不可能随我远走。然而她也绝不会让我因为她留在这个地方,断送一生。

    我几乎可以看到她在那样可怕的环境里举步维艰,孤身独影地慢慢沉下去,消亡下去。

    这种真实可触的预演吓的我一身冷汗,我躺在床上却像躺在一缸稠软的沥青上,被那种黑色滚烫的的液体粘着烧着,抓着挠着,下沉着,窒息着。

    第一次流言传开时我被外婆外公保护得好好的,第二次我自己找到了方式排解,无关痛痒。

    而这第三次流言,却像是环亘已久的蝗群,乌乌压压的,眼看着就要伤人,躲不过去了。

    我躺着想对策,这次没再睡着。

    我想到了。

    我去找傻子的时候正是除夕那天,下着大雪。

    傻子一个人住在镇西,母亲早亡,和在煤矿打工的父兄相依为命。天有不测,那年他父亲兄弟都埋在那场事故的矿洞里,再没出来。后来听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时常疯疯傻傻,只靠正常时候捡的破烂换点食物度日,时不时有人接济,但也不长久。

    我到的时候他精神状态不错,我带了好些吃的,他吃了一部分留下一部分。

    我说,我外婆今天想请你去我家吃年夜饭,待会洗个澡,我带你去。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洗了个澡,换上我给他带的干净衣服。

    我带他直接走镇西出了镇,稍微绕了些路,从镇子外围的荒地回了镇北的矿区大院。

    没回家,直接去了锅炉站。

    我打听过了,除夕这天只有三个人值班,一个负责大门剩下两个负责操作就行。这时候是下午三点,灰气将尽白汽升腾之时,里面的两个人正忙。我们从后墙翻进去,那里有一道爬梯,直达锅炉站天台。

    上去,我说。

    他瞪着眼睛望我,问

    吃,吃饭?

    对啊,上面有吃的,我说。

    他便这么被我推搡着爬了上去,我在后边紧跟。

    天台上是四个巨大的储水箱,每个储水箱都有一道爬梯通向顶端。顶端有一个圆柱的隆起,可以打开一个半径一米左右的洞口,供查看水量或者作维修入口。

    我选了一个,率先爬上去,在上面笑着对他说

    来,上来吃,我外婆做了可多好吃的!

    听到吃,他便迅速的爬了上来。可上面空空如也,他好像有些愠怒,瞪着我。

    我要他别急,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那个圆盖儿。

    此时里面已经有一层浅浅的热水,还有更多热水正源源不断的通过管道送进这里。我看着这个黑黑的洞,隐约可见里面涌动着些莫名的波光,蓝幽幽的。

    我指着从洞口冒出的热气,激动地对他说

    快来吃,开饭了,多香啊!

    他见了热气,果然凑了过来。

    我指着其中一片光斑,叫他凑近些看。

    他就又上前几步,弓着身子想看清楚是什么美味。

    此刻我腿肚子开始发抖了,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滑腻腻的。我闭上眼,想镇定几秒,却一下子就看到数年前床上纠缠的两具肉体,又看到我妈满身血污如同恶魔,最后视线里只剩下一个苍老的身影,摇摇欲坠。

    外婆需要我保护。

    睁开眼,我不再发抖,默念了一句:傻子,对不住啰!

    然后用手贴着傻子的腰用力往前一送。

    我不敢再去看洞里的情形,只尽可能轻巧但迅速的盖上箱盖。

    耳边传来撞击和哀嚎。

    恰好有一颗提前庆祝新年的礼花炸到天空上,发出巨响,盖过水箱的骚动。然后一颗,又一颗。

    那炸开的红红绿绿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那炸开的红红绿绿离傻子那么近,又那么远。

    良久,礼花停息,小镇重归于安静,水箱里的傻子也安静了。

    我逃回了家。

    回到家正好四点,我直奔浴室外那面可以看到锅炉站的窗,略踮着脚,勉强的趴在浴室门口的窗台上往外看,果然大院远处的锅炉站开始渐渐的冒出白汽。

    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放出几秒冷水后不一会就喷出意料中的热水来。

    站到花洒下,皮肤接触到热水的那一刻我已经完全不感到害怕了。我敏感的嗅到水里有我衣服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傻子穿着的衣服泡在水里的味道。

    我很清楚若不是我,傻子迟早会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死在某个垃圾堆里。

    但现在他吃得饱饱的,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躺在最纯净的热水中。

    他会谢谢我的,我想。

    我洗着水,洗着傻子,洗着自己。

    从浴室出来穿好衣服,我便出门用街上的公用电话给镇公安局打了个匿名举报电话,说在水里闻到了异味。

    当晚整个小镇沸腾,人们都在议论锅炉房里的尸体。

    人们都在自己烧水清洗自己用尸水洗过的身子,人们愤怒,人们呕吐。

    我知道那天在站内值班的有我爸,我知道关于他的一波新流言又要传来,但这次会是全新的版本,不带一点关于过去的勾连。虽然根本没人关心傻子的死活,但镇上的人是不会放过我爸的。这次究竟是赔钱还是蹲号子,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只知道危机解除,还一石二鸟。

    我只知道要化解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新的流言,然而这并非永恒的解。

    我知道永恒不会变的,是每天下午时分那道来自锅炉站的白汽,一节节的,像条失了爪牙的白色蜈蚣,出没在镇上,和人们的心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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