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被传记者追逐的退场》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黑暗时代的爱——从王尔德到阿莫多瓦》,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著,柏栎译。
假如有很好的阅读习惯,我指的是按照该书责任编辑的思路,按部就班地从书的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阅读《黑暗时代的爱》首先遇到的是作者本人撰写的序言。《序》里。托宾告诉读者,他曾经拒绝过《伦敦书评》的编辑约他撰写一本"关于我自身同性恋的小书"。那么,科尔姆·托宾怎么会改变主意的?他说他最后接受稿约的原因是,那个叫安德鲁·欧海根的《伦敦书评》的编辑"用另一种方式来引诱我在印刷品中面对自己的性取向",亦即不哼不哈地开始寄关于同性恋或由同性恋作家写的书给托宾,"其中有些非常有意思,我没法不读。于是从1994年至2000年,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写这个话题……"
《序》里透露的科尔姆·托宾从拒绝撰写"关于我自身同性恋的小书",到不自不觉写了6年"这个话题"文章的过程,至少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要向读者和盘托出关于自己性取向的思考,科尔姆·托宾显得有些扭捏;二是那些书里所写的同性恋话题以及那些写书的人在性取向上的挣扎如锤子一下一下敲击在托宾的心上,让他情不自禁地在6年里不紧不慢地呼应着这一话题和与他有着相同性取向的作家们。
随着科尔姆·托宾在世界文坛的名气越来越大,关心他的读者中谁人不知这位身材魁梧的爱尔兰作家是个同性恋者?他为什么还会在这个问题上颇多顾虑?《黑暗时代的爱》汇集了作者同类题材的文章共11篇,其中最不易读通的是被放在头条的《徜徉于绿林》。之所以不易读通,我觉得作者开始下笔写作这一题材时,多少还有些心理障碍,所以我们阅读《徜徉于绿林》,感觉他是在同性恋作家们用文字构筑起来的曲径里左突右转。而屡屡举出叫人瞠目的例子,则是最好的证明。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于是同性恋历史与惠特曼的诗、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样蕴含着沉默与恐惧,或许这也是卡夫卡为何能一直吸引同性恋读者的原因……"虽然在接下来的描述中托宾通过引用文学批评家鲁斯·蒂芬布伦纳的原文坐实了卡夫卡的性取向,面对卡夫卡是个同性恋作家这一结论,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当时以为这已是《徜徉于绿林》中最劲爆的信息,3页以后科尔姆·托宾直接请出一个名叫格雷戈里·伍兹的英国文学评论家点评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异性恋读者将此书解读为未来的噩梦,这在同性恋读者看来是某种程度的偏执和无知,因为那太接近当时英国的同性恋生活真相……"我也是将《一九八四》解读为未来噩梦的偏执和无知的读者,这让我觉得我被冒犯了,就生气地猜测:科尔姆·托宾是要搬出卡夫卡和乔治·奥威尔这两员文学巨匠来为自己站队吗?事实上,出现在《徜徉于绿林》里的,何止卡夫卡和乔治·奥威尔!惠特曼、E.M.福斯特、亨利·詹姆斯等等都先后登场。
近年来,公众对作家性取向的认识已不再偏执,但科尔姆·托宾依然不愿意向读者倾诉因性取向而导致的他"不分不安、胆怯、忧郁的内心世界"。只有经由《徜徉于绿林》的铺垫,《黑暗时代的爱》其余篇什,也就是托宾在阅读同性恋题材的书籍或由同性恋作者撰写的作品后生成的诸多感慨,才会没有障碍地水银泻地,比如,《托马斯·曼:被传记者追逐的退场》。
托马斯·曼,德国著名的作家。早年我刚开始接触他的作品如《布登勃洛克一家》时,从来没有想过作家的性取向还能影响到作品的品质——1980年代,在此地,同性恋是洪水猛兽谁敢在它面前停留片刻?近10年里,因为痴迷古典音乐我很想通读一遍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但是,三次拿起又三次放下,这部被认为是托马斯·曼最有深意的作品,实在难懂,那些借浮士德之口说的话、借浮士德的举手投足指向的人和事,总让人感觉云山雾罩,科尔姆·托宾在《托马斯·曼:被传记者追逐的退场》里写道:"在这三部著作中(《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和《浮士德博士》),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对地点、人物生活和习惯的痴迷。并非仅仅因为曼喜爱那些地点人物,而是人物地点被描述的强度,让人感觉作者是怀着深沉的感情来进行构思想象的"。那么,是什么样的深沉感情呢?就《浮士德博士》而言,托宾认为托马斯·曼已经写在了书里,"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他有着斯拉夫人的相貌,穿着俄国式的衣服,我跟他隔着很远却建立了某种交流,因为他立刻注意到了我对他的兴趣,而且显然因此而高兴",之所以能将《浮士德博士》里的这段深情认定为实有其事,是因为科尔姆·托宾在托马斯·曼的日记里找到了蛛丝马迹:1920年10月31日,星期日上午,正在写《魔山》的托马斯·曼和妻子卡提娅去参加《庄严弥撒》的彩排,彩排时远远瞥见的那个有着斯拉夫人相貌的英俊的年轻人,成了那场彩排留给托马斯·曼的"我的主要印象"。
德国作家u托马斯·曼除了那个斯拉夫人外,1927年他爱上了十七岁的克劳斯·霍伊泽尔,七十五岁时爱上了巴伐利亚的侍者弗朗茨·韦斯特迈尔。生于1875年的托马斯·曼,1927年时五十二岁,从五十二岁到七十五岁,期间有没有其他同性恋人?记日记已成生活习惯的托马斯·曼,将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都写在了日记。1933年他被迫离开慕尼黑那栋舒适的大房子时,日记没有带走成了托马斯·曼的心病:"担心我的旧日记。得立刻把它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明明知道祸从口出、更不要说白纸黑字地将自己的性取向写在日记里了,况且,五十二岁的托马斯·曼和七十五岁的托马斯·曼,都生活在同性恋不被社会容忍的"黑暗时代",他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行为写在日记里?隐晦在自己的小说里还不能"借酒浇愁"吗?
因此,也就明白了《伦敦书评》的编辑明知道会遭到拒绝,也要尝试邀请科尔姆·托宾写作"一本关于我自身同性恋的小书"了,也就明白了被明确拒绝后《伦敦书评》何以要坚持寄送同性恋题材的和同性恋作家写的书给科尔姆·托宾了——唯有有着相同性取向的作家科尔姆·托宾,最能理解托马斯·曼,不,还有奥斯卡·王尔德、罗杰·凯斯门特、弗朗西斯·培根、伊丽莎白·毕肖普、詹姆斯·鲍德温、汤姆·冈恩、佩德罗·阿莫多瓦等等同性恋作家或艺术家们坠入了"黑暗时代的爱"后为求得慰藉而不得不去写、去画的苦楚,"由于异性恋无法满足他,他便处于一种具有创作力的忧郁的状态中",那种状态下,托马斯·曼会在日记本里任由自己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肆意飞奔,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当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徜徉于绿林》中的绝对主角、美国文学批评家和教育家F.O.马西森备受性取向的困扰后,四十八岁那年从波士顿一家酒店的十二楼纵身跃下,这事儿发生在1950年。
科尔姆·托宾出生于1955年,等到他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后,同性恋已经走出了"黑暗时代",但无法遏制地爱上同性还是让科尔姆·托宾感觉到了压力了的吧?怎么办?"便处于一种具有创作力的忧郁的状态中"。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著作颇丰,仅长篇小说,迄今就出版了《黑水灯塔船》、《大师》、《诺拉·韦伯斯特》、《布鲁克林》和《玛利亚的自白》。这些长篇小说,要么直接描述同性恋者的困境,比如《黑水灯塔船》;要么在貌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暗藏性取向带给普通人的困顿,如《诺拉·韦伯斯特》、《布鲁克林》和《玛利亚的自白》。至于《大师》,主角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科尔姆·托宾会在小说里写些什么,不言而喻。
"便处于一种具有创作力的忧郁的状态",大概是作家写作的最佳状态。只是,一想到被科尔姆·托宾写到《黑暗时代的爱》里的那些作家、艺术家以及科尔姆·托宾"具有创作力的忧郁的状态"由来何处,不禁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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