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香港医院安静的病房里,内地奸商老陈好不容易买到了草莓,正仔细地切成片,一片片喂给他的小公主吃。
”你的意思是说,读不下去书,也加不下来班,你就在律所呆不下去了?“
陈绍颓丧地点点头。以前她从来没有跟老陈讨论过她的职业规划,甚至当初报志愿时也没有征求过老陈的意见。她老爹是有钱,可挣钱的路子绝对不符合她的价值观。道不同不相为谋,再加上妈妈的事一直让她如鲠在喉,与老陈就越发疏离。
然而彼时她被困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抑郁情绪压得她每一个细胞都沉重如铅。医生给她重新调整了抗抑郁的药量,之前戒断的努力功亏一篑。
”找一个你信任的人,努力把你心里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这对你尽快摆脱抑郁期很关键。“精神科医生的指示。
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可此刻面前是一张扑克脸的韩斌。虽说韩医生自己的职业之路比她更窄,职业思考几乎为零,但至少三观比社会老油条老陈正了许多。
老陈自然不知道女儿的腹诽。女儿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娇花,更是眼高于顶的老陈唯一看得上的后生。韩斌这小子一脸书呆子面相,居然能在女儿心目中排到他之前。做父亲的要是会读心术,肯定已经一口老血喷出。
陈绍努力转动着混乱的大脑,给老陈描述法学院学霸的典型职业道路。律师的职业路径如同一个迷宫,貌似宽阔的广场上竖起道道高墙,荆棘遍地,歧路重重。通过每一扇窄门到达终点的的路上,她献上的祭品是全年无休的辛苦工作、远离家庭和爱情的寂寞、放弃一切爱好的自律。然而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停止对这金字塔尖的追逐。那是最优秀的精英才能到达的终点,也必须是她的终点。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前大学中文讲师老陈一边切着手头的草莓,一边打趣愁眉苦脸的女儿。
“可是……“陈绍努力寻找着理由,“不在顶级律所,不服务高门权贵,难道去做一般诉讼业务……我不想贿赂法官,也不想坑骗当事人……”
“为什么需要贿赂法官和坑骗当事人?”老陈追问得一脸纯洁。
“律所不都靠这个打赢官司挣钱……“陈绍对这个野兽丛林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
“小绍,”老陈举起叉子,笑眯眯地把一片草莓递到女儿口中,“我知道你一向不肯花我的钱。但你妈遗嘱里留给你的财产,已经放进了给你的信托基金。我在北京有三处房产,都记在你名下。以后我死了,该给你继承的部分也都会放进信托。你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还要着急挣钱?”
陈绍哑然。诚然,她从小就不曾缺过钱。收入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衡量成功的标志,就像分数一样,她天然就应该属于那前1%俱乐部。
“你学法律是为了什么?“老陈幽幽地问。
不久前,已经站在金字塔尖的邵师兄同样有此一问,而陈绍同样无言以对。十年前当她从高中政治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正义,公平,秩序,人权时,八年前法学院第一课,新生们激辩着“法律的终极使命”时,她未曾想过会有一天,她对于成功的标准只剩下每小时收费水平。
“陈大律师,“面前的老父亲笑问,“以你现在的级别,律所每小时收客户多少钱?”
“2000……“陈绍迟疑着回答。
老陈点点头:“你上次带回家那个小伙子,一周六天住在医院,每天平均工作14个小时,一个月工资2600。”
陈绍惊愕地看向父亲温和的笑脸。她知道住院医工资微薄,所以从来没敢问过韩医生究竟挣多少钱。
“你真的要报医学院啊?““悬壶济世!哪像你,只想着挣钱。“
想起当年关于报志愿的对话,言犹在耳,一语成谶。
老陈拿过床边的手包,从钱夹里掏出那张一直存着的书签,上面有陈绍十几岁时的笔迹:
“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陈绍想起来那个父女吟诗借酒浇愁的晚上,父亲曾说:
“其实每个少年人的心里,都觉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大鹏,注定要一飞冲天的。也渴望着未来会遇到跟自己一样英雄盖世的伴侣。只是当少年慢慢长成成年人,就会逐渐懂得,自己不是什么大鹏,这世间也容不得呼风唤雨的神鸟。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藩篱里的斥鷃之辈。而希有鸟,不过是‘希望有之’的美好想象而已。”
老陈摸了摸她的头顶:“丫头,这是你当初抄的书签,我一直留着。你说这才是你想要的爱情,我那时候说这不过是十几岁孩子的空想。现在想想,是我错了。你竟然找到了你的希有鸟,只是你忘了曾经想要成为一只大鹏。“
陈绍听到心里迷宫的围墙轰然坍塌,露出空旷而壮阔的广场。原来四面八方都是路,困住她的只是她自己。这些年她看过那么多心理医生,没有人能引导她逃离这不进则退的窄巷。细细想来这些心理医生,包括Ed在内,也都在精英之路上踟蹰苦行,自己也受困而不自知。
多年以后陈绍问老陈,他这么视金钱如祖宗的一个人,怎么在择婿上就这么理想主义地接受了一个穷小子。老陈笑得一脸奸诈:“理想主义也就是哄哄你们年轻人而已。他是三甲医院的医生啊!过了三十岁身价飞涨,还能出去做飞刀挣外快,百万年薪不在话下。丫头你在他最穷困的时候把他拿下,这才是抄底的精髓!”
不过当时的陈绍完全没听到老头心里如意算盘拨得噼啪乱响,只觉得豪气顿生。是啊,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自己命好投了个不愁吃穿的胎,何不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陈绍把思绪拉了回来,提醒自己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二世祖。律师这谨慎的职业病此时可以放一放。
“师姐,我愿意考虑入伙,不过我想先见见这位Jerry。“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