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千万年的中国鲎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死去。
出生在昏暗的深海之中,千万年后它醒来,已经是高山之上。树木的根系穿透它的外壳,开枝散叶,累积泥土。鲎的身体慢慢腐烂,石灰岩、花岗岩在它的皮肉之间生长,逐渐与骨相连。
而它幽蓝的血液汩汩流出变成山间的泉水,在裂开的皮肉之间游走,积成114个大大小小的蓝色池子。血液里海的影子还在。
石灰为底的池子,水藻在其中生长,倒塌的树木在其中长眠。过于寂寞的树将叶子落进水中,化为一条条无鳞鲤鱼,随时间慢慢的游动。
而鲎终于是死去了,说是骨肉无存,却又化为整个山川。
然而它的血液依旧在死后的世界里流动。
第一个发现鲎的尸骨的人,其实是个逃入深山的囚犯。
在他看见满山的蓝绿色池子时,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还没有逃出劳动改造时清理的各色的化学品废液池。在他进入到这个地方时,这114个蓝绿色的池子就成了他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
逃犯提着心在树林里潜行躲藏,随后又大失所望--这山里没什么别的人或猛兽,只有他已经厌倦到恶心的蓝绿色。
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过去的世界驱逐了。它被自己的身体和生长在身体里的生物完全限制在这个狭窄的山头上,不能像过去一样自由惬意地在昏暗海底爬来爬去,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柔软沙地上划线。而由于这段过于漫长的睡眠,他也被剥夺了与他同伴一起死去的选择。然而现在的世界让它无所适从,却又无法逃离。
在忍受千万年的囚禁的痛苦之后,哪怕只有一丝结束这样生活的希望,鲎也会毫不犹豫的去逃离。那个无期徒刑的囚犯也一样。
到最后人们也没有找到这个逃犯,反而发现了这片世外仙境。这里的水是没有颜色的,但是水在池子里就有了颜色。人们以此为神迹,在此地安营扎寨。
现在这只是一个物理现象,池中水呈现蓝绿色,被现实世界的我们称作瑞利散射。这个现象跟池底的石灰岩、腐殖质,水中水藻等许多因素有关,但是跟鲎的尸骨血液没有任何关系。
鲎已经死了,它将它死去之时身体中残余的所有东西全部带去了死后的世界。
异常清澈的水域是看不出深浅的。无鳞鱼在其中,日光下彻,影布石上,往来翕乎。饿到昏厥的逃犯被幽蓝水中的奇异生物所吸引,失足落水,往上游了两步,在冰冷的池水和胃中空虚两边刺激之下,惊异而死。
他僵直的肢体悬停在半空,尚未溺死的身体被身上的铁链拉扯,很快又落到池底。他身上的囚衣和头顶寥寥无几的头发在静止的水中也很快停止了飘摇。
事物的组成难以预见。逃犯身体里的微生物发现了池底的鲎的骨,空空然一副庞然大物,以此为神迹,或说有了新的滋养它们的碳源,于是安定下来,彼此共享两副相似的骨肉。
在死后的世界里,事物生长的速度也是他们在现实世界里凋亡的速度,死后的每一次变化,都逆着现实世界的方向进行。如果一株花在现实之中枯萎死去,那么它在死亡世界的出生便是枯萎的那一刻。然后它从枯黄中逐渐恢复,绽放,回归泥土中的种子。而种子的来源,谁都不清楚。
而对于鲎的尸骨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死去世界里的变化和现实世界一样,尤其缓慢而滞后,不被人这样快速生死存亡的物种察觉。
死后世界里的鲎还沉睡于一片田野之中。浅蓝色的池子中,逃犯的肉躯还未被石灰包裹取代,他惊异的脸色与身上的囚衣一样灰白,如同被冰封在静止的池水之中的妖怪。我站在田埂上被这样的景象吸引,泛光的水纹在水底徘徊,水中人的双腿被浅黄的石灰包裹,右手向上伸,如同一株浅水里的珊瑚。
死后的世界一样的混乱,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将死景象。然而被毁坏的东西由这里的人一点点修复,倒塌的古旧房屋被重新搭建,被砸毁的壁画石像被重新修补,即将消失的森林湖泊中的濒危生物重新奄奄一息。或许之前在这儿的某一处地方,正有一大批典籍在熊熊烈火中再生,而土坑下有佩玉的人在喘息。
而我不该在此地。
入睡前几秒钟的现实世界是极其寂静的,以视觉为基础的脑中世界一片漆黑。可黑暗中我的右手失重一般的举向半空,睁开眼时,它砸向我的脸。
再醒来时身处废弃的一间老院子里,红砖青瓦破碎一地,然而花盆里的月季刚好开放。这是死后人的聚集地,大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尽量不去注意原来的生活地在此因空间变形而更加拥挤。
在死后世界空间的某个边界,不断的新生着已死去的事物。只要按着死前记忆里现实事物死去的排列顺序,就能去到那个边界,看到极其魔幻的再生创造。
而有一个人负责守护着这个边界,即使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守护。我骑着一辆装配汽车发动机的摩托,拧紧油门,顺着一切死亡的方向而行。
边界之前是一片暗黑森林。森林之后是一片新翻的红土。红土之前点着两堆不灭的火。火之间坐着一个人,他半举着右手,在火焰中模糊不清。他凹进去的背脊当间是一道长长的血痂,如锦鲤在水池中脱落着暗红的鳞片,如启示录之中,神给的印记。
以上,2018/04/10 夜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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