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爹在燕子很小的时候上山采石头,被山坡上滚下来的一块巨石砸中了腰,卧床两年,家里的活计全扔给了燕子娘,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爆脾气女人。爹卧床两年这事没在燕子脑子里留下痕迹,燕子关于她爹的记忆是从他一边拖着腿一瘸一拐一边哼哼唧唧开始的。
燕子不知道她娘的爆脾气是天性使然,还是被生活所迫,也不知道她爹的懒散窝囊是不是因为绵绵不绝的病痛,才使他作为男人本该有的硬气全部消耗殆尽。
只记得从懂事起,不管他们姊妹三个,多么能干,多么听话,家里总是三天两头的爆发一场又一场的恶战,今天摔了碗,明天砸了锅,战争的主题里有贫穷,有病痛,有婆媳矛盾,有夫妻矛盾,还有鸡毛蒜皮和生死大事,人人都有一肚子排山倒海的委屈。
每在这个时候,燕子和妹妹总是提心吊胆,泪眼婆娑,劝了这个劝那个,循环往复,而燕子的弟弟总是躲在角落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头两年还有屋前屋后的邻居过来帮着劝诫一番,等到燕子长到八九岁,就基本没有邻居愿意掺和了,可能也是习惯了吧。
燕子对她娘的厌恶是在燕子娘一次又一次的展现了一个怨天怨地怨世界的怨妇加一个一言不合就上房揭瓦的暴力精神病患者的双重特质之后慢慢开始的,又因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亲眼目睹燕子娘和同村一个男人的暧昧之后更加肆无忌惮。
燕子管这个男人叫叔,这个叔叔一上门,燕子娘就像变了个人,扭捏作态,媚眼如丝,平日尖利刺耳的声音都柔和的明目张胆,燕子那时并不懂那是爱情或者奸情,只觉得娘的行为丑陋又可耻,像一根刺,深深扎进燕子心里,又屈辱又疼痛。自然的,燕子讨厌这个叔叔,从不正眼瞧他,叔叔要来逗她,她就翻着白眼狠狠的瞪他。
燕子不知道爹知不知道娘的事情,反正燕子觉得爹挺可怜的,就本能的,坚定的站在了他的阵营里,走路和爹一起走,吃饭等着爹一起吃,甚至睡觉也要和爹一起睡。
燕子时不时的向着燕子爹的行为,更激起了燕子娘的愤怒。在又一次的混战中,燕子娘气急败坏一口咬在燕子手腕上,久久不松口,疼的燕子眼泪直流。多年以后,燕子还能记起娘那一股子咬牙切齿的狠劲,恨不得你死我活的疯狂,燕子甚至觉得这是她一辈子的梦魇。
那一仗之后,燕子娘一气之下北上青岛。正值农忙季节,燕子爹领着燕子姊妹三个几乎天天泡在地里,播种,拔草,打药,翻秧,饿了啃几口早上吃剩的大贴饼子,渴了喝一气泉眼里的凉水,摸黑回家,饭都吃不上就睡了,一个夏天过去,三个孩子几乎瘦的脱了形。
几个月后,燕子娘回来,给每个孩子都带了礼物,燕子高兴,也没太高兴。十一二岁的年纪,本是懵懂无知,可也已经把太多东西记在了心里。
燕子上学晚,别人家的孩子在六七岁的时候都由大人领着去上个育红班,也就是幼儿园。燕子家穷,九岁直接去了一年级,好在燕子脑子还算好使,虽上学上的晚,成绩却名列前茅。
燕子爹娘脸上有光,燕子娘对燕子大呼小叫的次数也少了,燕子似乎发现了生活的乐趣,更加拼命学习。然后上初中,成绩依旧名列前茅。因为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与娘的矛盾似乎也少了点。只是燕子娘和燕子爹仍然战争频发,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早已千疮百孔,一天天累积起来的新仇旧恨不是说散就能散的。
后来燕子莫名其妙的高考失利,一番自责之后,前思后想,不想再过学费都需要自己借的难堪日子。在与娘声嘶力竭的大吵了一架,挨了娘狠狠的几个耳光后,一意孤行,放弃复读,南下广州,去了某电子厂,做了一名流水线的女工。
工作繁重而单调,一年回一次家。但对燕子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了,至少不用再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可以偶尔给自己买件新衣服。剩下的钱可以存起来,过年回家全部交给娘,用做弟妹的学费和家里的开销。
因为久不想见,爱恨都变得稀薄,燕子和娘的关系似乎更加缓和,甚至彼此之间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燕子会帮娘数落爹又一次的拖拖拉拉和丢三落四,甚至也不再对她当年做下的曾让燕子无地自容的丑事耿耿于怀。燕子想,这可能是他们母女之间最好的时光了,少了猜忌,少了控制,少了指责,多的却是女人对女人的理解。
燕子耳濡目染了婚姻中太多的苟且与龌龊,所以,对婚姻并无好感。眼看燕子年龄越来越大,燕子娘开始着急。燕子有自知之明,不管再怎么想和娘泾渭分明,自己还是不可避免的深深受到娘的影响,性子倔强,脾气大,眼里容不得沙子,说不了甜言蜜语。燕子想,这样的人大概不适合结婚吧。所以燕子虽有恋爱,但并不着急结婚。
燕子娘与燕子的战争又开始了。
燕子娘说,你不结婚,不生孩子活着干什么。燕子说,你没资格让我结婚,结婚过成你这样,还不如不结婚。燕子娘一听这话,恼羞成怒,我过成什么样了?还不都怨你爹没本事,要不是有你仨要饭鬼扯后腿,早跟你爹离婚了。燕子冷笑,你倒是离啊,现在离,没人拦你,要不我带你去离?燕子娘啪的给了燕子一巴掌,离婚,我受了一辈子罪,你翅膀硬了,想把我赶出去,门儿都没有。
这样的争吵,在燕子回家的时候,必定是有一场的,回回以燕子娘哭天喊地,诉说委屈,捎带着咒骂燕子爹收场。燕子不禁可怜起经常回家的弟妹。
娘俩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村里的闲话也多起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燕子孤傲,眼眶子高,谁都看不上;有的说,燕子其实早已经在外面结婚,孩子都好几岁了;还有的说燕子有病,瘦了吧唧的。当然,燕子娘也免不了被议论一番。
燕子娘听到一回就给燕子打电话,不管燕子在干什么,都要声泪俱下的叨叨半天,让燕子烦不胜烦。此时燕子已经换了工作,销售,相对自由,所以燕子次次都以有顾客为理由,来摆脱她娘的声音。
29岁,燕子回家。村里人给介绍了一个青年,邻村的,比燕子还小四岁。燕子抹不开面,去见,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不喜欢也不讨厌。燕子娘万分喜欢,逼迫燕子抓紧结婚。燕子不从,燕子娘鬼哭狼嚎,那声音呲呲拉拉,划的燕子的心都要颤抖。燕子突然感觉再也受不了了,大声说,我结。燕子娘的哭声戛然而止。
三个月后,燕子结婚。娘俩的战争好像就此结束。
三年后,燕子32岁,离婚,孩子一岁半。
结婚后,燕子其实是打算好好过的,只是过着过着就像回到了从前,永无休止的争吵一如燕子爹娘当年。怕什么来什么,燕子胆战心惊。这样的日子燕子不想再过三十年。
燕子谁都不恨,说到底谁都没错,只是一个是鸟,一个是鱼,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真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的草率,怪自己没有经营好婚姻的能力。
燕子甚至庆幸,孩子的爹难得的和自己有了一次心有灵犀,干净利落的离婚各走各的,就是对彼此最大的成全,也算是这段婚姻给两人留下的唯一一点念想。
燕子不想回娘家,只是还暂无去处,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娘家。不用说,新一轮的战争又要上演。
燕子出钱买菜,燕子娘不让,说燕子怕她养不起闺女,在街上就张牙舞爪,又旧事重提,埋怨燕子瞒着自己离婚,燕子不想被人围观,只能把钱塞回口袋,后来索性也不和她争了,想着以后多给弟弟一点钱;孩子拉了屎,燕子娘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还得不得的抱怨快两岁了还不知道自己拉屎,看到黄黄的大便糊了一裤子,更是嗷一嗓子,吓的孩子哇哇大哭,燕子看着缩着肩膀的儿子,就好像看到了当年小小的自己;燕子娘还爱看电视,津津有味的,一坐就是大半天,连广告也不错过,一边看一边逮着燕子说剧情,还大部分都是错的,燕子不爱听,就说别说了,我不想听。燕子娘保准还得恼,气势汹汹的和燕子理论,骂燕子是白眼狼,当祖宗伺候也白搭,燕子不想让战争升级,只能任由她歇斯底里的发泄。
燕子觉得这娘家没法呆了,娘俩天天在一块,天天咯吱,谁也别想过安生日子,所以就处处留意着打算买房子,托城里的同学帮忙,燕子运气好,一个月后,同学竟帮她搞定一套70平简装的二手房,不大,但对燕子娘俩来说正好,关键是首付才3万,月供不到两千。燕子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走的那一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燕子一趟趟的收拾着东西,燕子妹妹和弟弟帮着看着孩子,燕子爹又沿袭了他一贯的重要场合绝不在场的习惯出了门。燕子娘坐在堂屋中间发呆。收拾好,接过儿子,燕子说,娘,我走了。燕子娘头也没抬。同学在外面等着,燕子没再说什么,和弟妹一起出了门,然后上车。
车发动,燕子扭头,看见娘站在巷子口,哭丧着一张脸,不断的抬起手抹着眼睛,头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堪,全身都笼罩着哀怨,就像一层罩子,戳都戳不透。燕子心里打了个颤,回过头,她实在见不得娘的这副模样。
风呼啦啦的吹,车极速前进,有眼泪无声的划过眼角。
燕子想,他们母女俩,大概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或许会是一辈子,都要以这样别扭的方式牵扯着,撕拉着,遥遥相望,远不得,近不得……
只能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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