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6.6晚

我的父亲母亲

1

我们老爷子老太太来津到今天正满3个礼拜，二十一天。是辟谷的一个周期，辟谷的理论里，二十一天，身体会完成一个循环的轮回，进入一个新的模式。

同样在这二十一天里，我渐渐习惯家里多出两个人的烟火气，习惯每天回家走到门口就听到电视的声音，敲门有人回应，早晨会被早起的妈妈吵醒；习惯每天到单位打开包包总是出现来路不明的水果，习惯在家吃早餐，习惯茶几上摆满了他们的茶杯、烟和打火机、妈妈下午要吃的零食。

对我自己来说，每次阿姨来打扫卫生之前我会大概整理家里的东西，保持整齐的样子，然后阿姨负责洁净的部分，茶几上东西排列的格局大概一个月才会稍作调整。大多数时候，晚上下班到家，吃饭，洗澡，继续工作。直到结束工作之后，我会蜷在沙发上，看看书，关了灯看看月亮，然后上床睡觉。所以家里的东西，我很少去碰，也很少调整。最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大概是书架，总被我弄得乱七八糟。

老太太一般会提前两个礼拜到二十天通知我要来的消息和决定，家里立刻进入战备状态。所有角落都彻底的清扫和整理（在我看来），本来空荡荡的冰箱填满新鲜蔬菜、水果、肉类和奶制品，家里放满鲜花，用香薰烛提前几天就熏得香香的，我试图用所有途径的语言去表达我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每次老爷子老太太进门总会用审视的眼光扫描整个房间（父母均是处女座），然后满意的点点头说不错，看起来很干净，一夜无话。

从第三天，父母从旅途劳顿中休息过来之后，就进入了全面碾压式的重新清扫，每天下班回家都可以看到一个新的角落变成新的样子，像是每一个不锈钢的锅子都摇身一变闪闪发光，每个抽屉都变得井井有条，我那些平时杂乱无章的信纸、手账笔和小贴纸都列队整齐等待检阅，梳妆台上所有护肤品也都换了更合理的摆放方式。

而每天在我下班的时刻，我们老爷子老太太都抿着嘴忍住笑等待我发现这些惊喜，如果我能发现的话，他们就及其快乐。记得有一天我下班累的瘫在沙发上眼皮都懒得抬，老爷子看看我，从厨房里端着蒸锅走出来，兴高采烈的对我说：“你看这个锅是不是不一样了。”那个锅的表面反射着他像小孩子一样的笑容。我在三秒之内迅速调整好表情和声音：“哇！好新！好亮！你擦了多久？！”然后他就更开心。

2

这一对夫妻有自己的相处模式。

我爸在来津的第一个晚上，盘腿坐在沙发上宣布，他要减肥以及戒烟。

这是两件需要持续的跟自己作斗争的事情。于是我妈每天晚上会把烟灰缸洗的很干净，第二天我爸会一边数着烟灰缸里烟头的数量，一边艰难的决定是要现在抽一根，还是再忍一忍。主食的数量减了三分之一，也给自己定下了每天一万步的目标。我给他买了小米手环，他一边嫌弃我乱花钱，一边每隔两小时就去测一下心率，每天早晚出门散步回来之后一定会刷新一下步数，这仿佛是他的新玩具。

每次只要我爸爸开始数烟头，我妈就会小心的观察他的表情，根据表情选择是要说“要不再忍一忍”还是“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吃完饭会立马拉着我爸出门散步，因为我爸说过出门散步不带烟，晚上也会很努力地引诱我爸爸早点睡觉，因为我爸晚上是最容易忍不住抽烟的时候。

来津的第二个礼拜，我妈有天很郑重的问我什么时候能带他们去一次商场，原因是我爸爸穿皮鞋散步膝盖非常不舒服，她很担心我爸穿皮鞋散步让已经有点毛病的膝盖恶化。结果还没等我抽出时间带他们去逛街，某天早晨我告诉他们中午在学校吃因为要开会，十点打电话二老坐上了去商场的公交车，长途跋涉去了最繁华的商圈，我说下班去接他们也不肯，提着两双新鞋两套新衣服开开心心回了家。

他们的最重要的爱好其实是书法和乒乓球。

散步是来天津之后的无奈之选，家附近没有能让他们打乒乓球的场地。有天我难得上午休息在家，观察他们的生活是否因为脱离了熟悉的社交圈而变得寡淡无趣，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我上班之后他们就会出门去散步，顺便去菜市场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回家之后会写一页书法，互相为互相的每一个字点评，这一步要花费很久，二十八个字居然有说不完的话。然后妈妈做饭，爸爸收拾房间。问过了才知道他们有具体的家务分工。

今年每一天我都忙的要死要活，从三月到五月加起来只休息了四天，他们来了我也不能改变我的作息，为了陪他们，我每天中午从学校开车回家吃饭。每天中午我草草吃饭草草离开，从没注意到我妈做完饭之后，我爸会洗碗，他犯懒的时候我妈会唠叨他太懒，他边笑边起身收碗进厨房。

这是我不了解的他们的生活的那一部分。

十八岁离家，我妈曾经因为她缺席的我的那部分生活十分感伤，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长大，有了她不熟悉的新的习惯，新的爱好，新的节奏。但原来他们也是一样，在那些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努力的跨过退休之后的生活的变化，熟悉没有我跟我弟的退休生活，并且过得比我想象中更丰沛。

妈妈连续四年每天由一个半专业乒乓球教练教授4小时，从最基础的反手正手基本动作开始学习，总被我爸嘲笑运动痴的她两年后居然能在两局之内完胜我爸，让当时还没退休加入练球队伍的我爸大为吃惊。

而我爸退休后的生活，则主要在保养他高血压高血糖的身体，和陪妈妈做她想做的那些事情。他们一起自驾去了山西，去了陕西，去了新疆，去了四川。同行的那些人里，我妈是最有活力，体力最好的那个。而我爸，在努力追赶她的脚步。

3

这几年的惯例是，他们每年来一趟，时间从二十天到两个月不等。每次我的心情都很矛盾，我一方面很想让他们来，另一方面又怕他们来。我怕他们来孤单而我没时间和精力陪，怕他们为了我太过劳累放弃自己的生活，怕我兼顾不好一个好员工与一个好女儿的关系。

曾经只要他们来，我就拒绝所有朋友的邀约，专心陪他们。爸爸大概发现了这件事，有天中午吃饭，他突然跟我讲：“你按照自己的节奏安排生活，有朋友叫你就出去，不要觉得因为没有陪我们愧疚，我跟你妈还没到需要你陪的时候，我们自己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我悚然一惊，抬头看看我爸，生怕我的举动让我爸觉得我认为他们老了，照顾不好自己。

但我爸仿佛根本没有在意这些，接着说：“你也不要总怕我们清洁做饭被累到，我跟你妈在，就帮你做一做，我们不做闲着也没事干，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负担，我们觉得累了自然会调整。”我点点头吃了一大口饭没再说什么，但心里有一根弦，松了下来。

下午回学校上班的时候，突然想起一年前针对我的择偶问题他们很郑重的跟我说过的一段话：“爱情是要靠运气的事情，婚姻除了靠爱情还要靠诚意和情商，我们不希望你因为任何人在这个问题上给你压力降低选择人生伴侣的底线。我们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爱情的力量。假如有一天你的男朋友我们不喜欢，那请你不要太考虑我们的意见，毕竟人生是自己的，我们都相信你有为自己人生负责的能力，也相信你的未来必定光明。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没能力支持的时候，不要给你们添乱。“

写到这里突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再去描述这样两位精神丰沛而独立，内心柔软而宽广的人。站在二十几岁的人生节点上，由衷地希望自己到了晚年，也能有这样的底气和胸襟，有这样的涵养和眼界。

他们经历了困苦而迷茫的二十代和三十代，经历了精疲力竭的四十代，迎来五十代的时候能有这样充实的生活和独立的灵魂，我深深佩服，深深庆幸。

这是我的父亲与母亲，我为他们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