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吃草老师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其实,他的本名是牛援朝,它承载着他爹人生的一段光辉岁月。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村口大喇叭热烈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牛老师的爹听了热血沸腾,第一个踊跃报名参军。村里唯一的一个,胸佩大红花,敲锣打鼓一路欢送,直奔东北,那真露足了脸!不过,他爹最终连美国鬼子的毛也没见着,就“光荣”地退伍了。原来,牛老师的爹在东北三个月急训时,不知哪个小伙伴的枪不小心走了火,一颗流弹嗞溜一声直直钻进他的脚后跟。于是他只能床头泪汪汪地看着战友雄赳赳、气昂昂跨出国门,而他三个月后灰溜溜返回村里。不过这个内幕牛老师的爹估计捂得密不透风,而是给他儿子另一个版本,当然也包括别人;否则牛老师一不小心把语文课上成历史课时,就嘴泛白沫、两眼放光地讲起他爹朝鲜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光辉岁月。坐在下面的我暗暗偷笑,一直没戳穿它,实在于心不忍呀!我怎么知道的?呵呵,听我爹说的;我爹怎么知道的?呵呵,他没说,反正我相信我爹说的,他从不骗我。
至于为啥把牛援朝叫成了牛吃草,我同样说不清,反正大家背地里都这样叫他。他好像也不怎么介意,听到了也只是咧嘴笑笑,露出一口黑黄的龋牙。
牛老师的语文课的节奏通常是这样:先让我们把课后生词认认真真抄上几遍,然后再让我们叽里呱啦把课文读上几遍,然后再师生合作划分段落层次,然后再黑板上写下词语解释和中心思想让我们抄下背诵,这样一篇课文就完成使命、寿终正寝了。我们就可以偷偷撕下来手工,纸飞机满教室飞舞了。
偶尔,牛老师的语文课也有变奏曲,那就是当他喝高时。牛老师人缘好,特别是写了一手好毛笔字,(据他自己说是小时瓜棚里看瓜时,闲着无聊拿着字帖练成的。)所以村里有什么婚丧嫁娶红白事,一般都要请他帮忙。他也从不拒绝,即使自己再忙活。忙好后主人家照例好酒好菜招待他。他爱喝点小酒,但酒量不大,几杯酒下肚就脸红脖子粗,舌头打结了,然后摆摆手,脚踏七星、晃晃悠悠地去学校给我们上课。到教室后,牛老师一屁股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趴在讲台桌上前给我一个手势。我早己心领神会,这节课由我来主持。我领大家厂读一遍课文,然后到他办公室拿来他的教学参考书,找到那一课,歪歪扭扭地黑板上抄下词语解释、段意和中心思想。在他的山呼海啸般呼噜声伴奏下,同学们再抄下我写的,从而完成知识的迁移与传承。只是有时候我会偷工减料,故意少抄几个;有时候我会夹带私货,故意多加几句:这全看那天本人的心情。只是我的字跟牛老师的根本没法比,我现在还觉得自己简直是他的耻辱(流汗)。抄完后我们就随心所欲扯着嗓子地乱读一通。有时牛老师会中途抬头看看黑板,又瞥一眼我们,应该是比较满意吧,用手抹掉口水,身体又深深趴了下去。
记得四年级时,牛老师那次中午完全喝断片了,教室里就吐得七荤八素,那种酸爽气味令我至今难忘。那天下午放学了,他还在讲台上沉睡。我和几个班干部凑在一起一嘀咕,决定发扬雷锋叔叔精神把他抬回家去,背是任谁也背不动的,好在学校离他家并不太远。我们四人磨叽到别人都走了,像做贼一样,把牛老师从讲台上扒下来放到地上,然后四人分别拽住他的一肢,一步一步往他家里挪。然而我们实在太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才抬了三分之一的路,我们就歇菜了。把牛老师扔在路边树下,我们坐在地上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了,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天已经擦黑了,其中两个家伙离家比较远,又胆小怕黑,拍拍屁股径自走了,只剩下我和同村的二狗两个人。我们那个气呀,决定明天就和那两个软蛋逃兵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看看牛老师,一身灰白的泥土,像死猪一样躺着。黑色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阵恐慌从内心慢慢升腾起来。我们俩最后站起身来,看了地上牛老师一眼,彼此握了握手,慢慢地转身也离开了,没错,也离开了……
回到家我也没跟爹娘说,累坏了,脸脚都没擦洗,爬上床就沉沉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背着书包上学,走到昨天放牛老师的那棵树下才想起来昨天的义举。急忙四处寻找,可哪还有牛老师的影呢?不过空气中似乎还有几丝酸爽味。那天我们四个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天,那天牛老师没有来上课,这更加剧了我们的恐慌:牛老师会不会被人劫走啦?那我们的语文课谁来上呀?警察会不会把我们带走枪毙呀?好在一天后,牛老师竟又岀现在教室里,黑板上又布满他漂亮的粉笔字,我们长长舒了一口气,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后来才知道他后半夜醒来,自己跌跌撞撞地回去了,然后家里躺在床上一整天。师母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怀疑他是不是如他的绰号老牛吃嫩草去了,然后收拾东西回娘家待了小十几天,差点跟他离婚。
然而,他的醉酒风采偶尔还是会上演,只是频率越来越低了。
前几年回老家,路边碰到了牛老师。他已经退休了,头发花白,背也驼了,人苍老得很厉害。我喊声牛老师,递过去一根香烟。他好半天才认岀我,摆摆手没接。他说现在烟酒都戒了,身体不太好。回家听爹说,牛老师的老伴没了,儿子工作在外地,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听了,就约了几个同学去了他家,可铁将军把门,他赶集去了,没在家。
今年春节,我又回了趟老家,希望能给牛老师拜个年。谁知牛老师竟然半年前已经去世了,好像是患了癌。在他荒草苍苍的坟头前,我放了一瓶酒,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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