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惊雷,在耀眼的云层里腾跃。
华泽伸了伸懒腰,高举的手正好托起云层间射向人世的光束。
“嗬,我竟然坐着睡着了!”他靠在床头,刻着暗纹的结实的床上有股山野的气息。“许久没有这么舒坦了。”他思忖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在他心里燃烧,罪恶的疼痛和无力感仿佛从不曾来过。
华泽毫不费力地跳下床,还没来得及寻到鞋子,奶奶已经站在他的眼前。
奶奶端着热气腾腾的汤面,满面溺爱,慈悲无限。
“永远离开这儿!华泽,永远不要回来!”邻居申老太太从奶奶肩上伸出半个脑袋,头上垂下来的蓝头巾拢出一个深邃无底的洞,将她抽象成一串竭力的呐喊,“山洪又要来了,除了石头,这里连人都不会有了。”
“吃吧,华泽,你可要出人头地啊。” 热气腾腾的汤面稳稳地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奶奶的背影被彩虹映射出绚烂的光。
一股温暖忽然涌上华泽的心头。“这分明是凄凉啊!”他惊恐地发觉自己失去了悲伤的能力,就连那惊恐,也仿若是他硬塞给自己的冰冷的字眼。
“怎么会这样!”华泽看着奶奶逐渐远离的身影,脑子里浮现出了永别,接着是接连不断的奶奶的一生。然后,他看见奶奶安然地穿上蓝中泛绿的寿衣,随棺椁沉到了无边的雾霭里。
华泽伸手抓向奶奶,就像当年迈着蹒跚的脚步咿咿呀呀抓向奶奶一样。但是,他分明感到缺少了一种力量。
“渴望呢!”
这一次却只是抓向了如幻的虚空。
华泽泪流满面。
二
“可笑,我竟然活在梦中。”华泽自言自语道,“我做了无数个梦。”
醒来后他看见自己站在洪水冲刷过的荒凉的河滩,向亲人招手。“永远离开这儿!华泽,永远不要回来!”申老太太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呐喊,渺小到像一只裹着蓝头巾的乌鸦。
然后他站到了人潮汹涌的霓虹灯下。“人生呀如寄呀,流光呀一霎呀,……”,在暧昧的歌声里,他看见红唇和酒杯摩擦,高跟鞋和大腿纠缠。
他跳进凌晨寂寥的湖中,奋力洗刷自己的污秽。“为了出人头地,我付出了几乎全部的人生。”他竭嘶底里地狂喊。绚烂的霓虹将水花映出诱人的色彩。
“明天,也许才有我要的人生。”他猛然吸了一口水,向空中喷出一朵流光溢彩的花。
华泽又一次站在人潮汹涌的霓虹灯下。曾令他感到羞耻的散发着汗臭的衣衫不见了,满身的绫罗绸缎使得他玉树临风。
红唇向他凑来,酒杯向他飘来,高跟鞋带着某种暗示围着他敲出不安的节奏。
“这才是人生的捷径,这才是人生的巅峰!”昏黄不定的灯影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华泽醉倒在摇曳的舞裙下。在闭眼的那一刻,他看到铺天盖地涌来的鲜血。申老太太挣扎着挺起佝偻的腰,灰白的长发和蓝头巾被血雨打成奇异的形态,她仿佛是在用尽全力高喊:
“永远离开这儿!华泽,永远不要回来!”
三
电闪雷鸣,雨水沿着窗户玻璃,一道一道冲刷着泥泞。
华泽看见自己静静地站在床边,面对着床上挣扎不已的另一个自己。
弥漫全身的疼痛和无力感像是一个符号,印刻在站着的他的心脏里。他静观着病人正经受着的生不如死的折磨,想把极度的悲悯化作拯救的力量。然而他失败了。他发现自己除了汹涌的思绪一无是处。
“哎!”他看着床上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想象着不久之后的永恒沉寂。
“这一切真的存在过吗?”他转身看向另一个自己,“我现在才明白,我只是一个鬼魂,连躯壳都没有。而他——”,他指向那垂死的病人,“只不过是一副皮囊。”
雨渐渐停了。斜阳下,一弯美丽的虹,横挂在窗外。
“永远离开这儿!华泽,永远不要回来!”阳光透过申老太太射过来,她像一张毫无价值的飘在空中的纸片。
“我能去哪里呢?”病人失声痛哭。
“你无处可去,你本来就不存在。”他转向病人,口吻里含着悲凉。
华泽慈悲地看着他们,瞳孔里似乎藏着一个深邃的宇宙。
“看到了吗,这雷雨和彩虹多像我们啊,应时而动,变化莫测,可是它又那么脆弱,转瞬即逝。”
“所以,这一切都是虚幻吗?”
“不,这一切都是永恒。”
“永恒的伤痛和死亡?”
“不,永恒的存在。”
乌云渐渐散去,阳光直射下来,彩虹无影无踪,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
窗台的一盆鲜花在这寂寥的房间里独自绽开又慢慢近于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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